08 三个问题
“你少时便进入市舶司许可之地,以汉货易舶来品。后放舟出海,远至婆罗洲、诃陵诸岛,与大食、天竺、波斯舶交通,累财至巨富。只不知你最初如何得来市舶许可,如今又为何远走西域,”那嗓音不紧不慢,杜巨源的眼神却渐渐阴沉下去,“如此说来,可否称为久仰?”
“是我久仰!”隔了半日,杜巨源忽然仰面长叹,“久闻西域九姓,手眼通天,天山南北,一草一木、一粒沙子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未料我这个自南洋过来的无名之辈,在这地下只待了一个时辰不到,已被你们摸了通透,”又眨了眨眼,道,“阁下若始终躲在这挂毯后,岂非太不公平?”
“仍望贵客见谅,”挂毯后面的人似也轻叹了一声,“这亦是这里动不了的规矩。”
“哈哈,即令阁下真肯走出来,我亦不敢看,”杜巨源似乎已轻松下来,“你这里的消息,不知担了多少性命干系!”
那人又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你是来买消息的么?”
“正是,”杜巨源索性将头巾揭了下来,深深透出一口气,“我那老友告诉我,天山南路这条道,这里消息最多。”
“红发舶主?”
杜巨源将那卷羊皮纸自袍中取出,那少年已探身伸手,杜巨源便将纸卷交出。少年迅速向后一塞,同时挂毯后,一只肥厚的手掌一伸一缩,眨眼间便将皮卷接入毯后。杜巨源却已看清,那手掌上有两根手指,套了两枚银戒指。
杜巨源一笑,随意拈起两颗紫葡萄,就在他正欲将第三颗葡萄送入口中时,挂毯微微一动,羊皮卷递了出来,那少年接过,递还杜巨源。杜巨源收回袍中。
“你可以问了。按头人老友的问价,一次提问一枚银币,波斯纯银币。一日只限三问。”
“哦?若是别人来问,一个问题值多少钱?”杜巨源浓眉一挑,嚼着葡萄问。
“看什么消息,”挂毯后的人淡淡道,“有些消息值一支大军,有些消息值一片草原,最便宜的,至少也须十枚银币。”
“哈哈,替我转谢头人,”杜巨源大笑,笑了一阵,敛容沉声,道:“如何提问?”
“用嘴问。”
“可是……”杜巨源一愣,凝眉看向长凳边的少年。
“他一个字汉话不懂。贵客不必多虑。”挂毯后的人似乎已看见杜巨源的神情。
“好,”杜巨源沉吟片刻,仿佛已下定了决心,缓缓道:“龟兹镇的安西大都护杨胄,与安西军中的将尉,是否出了什么变故?虽仍有文告往来,但在龟兹镇外的驿站里,我们的人,已有一个多月,未能见着安西军将了。”最后一句,嗓音已是极低沉。
※ ※ ※
看了五六轮,李天水已大概看懂了竞价的规矩。场下竞价者高举手指,一指便是一枚波斯币,五指便是五枚,若握拳上举,便是加了十枚波斯银币,可买下一座普通的西域石砌民居了。
这面具起价便是五枚波斯币,此刻已加至十五枚了。
最先竞价的六七个人,多已收手,场子里只剩下两个人,还在伸手。人群早已安静下来,所有人的注意力已集中在那两个人身上。
两个人的手指俱是纤长白皙而光洁,无疑是女人的手指。看着两人的手指,李天水忽然有种强烈的感觉,其中一人,很可能便是那个自那香帐内闪出的女子。
只是他辨不出。这两人身形相仿,又俱是幂篱及腰,黑袍至踝,立于场子左右两侧,与李天水皆隔了有数十人。
“十五枚波斯币!”虎皮帐前的面具人,捧着匣子,以胡语叫了第二遍。
等了许久,李天水方见他左侧的女子,抬手伸出了三根手指,随后慢慢地放下,似在扶肩施礼。
李天水心中一动,他忽然想起这女子右手似乎一直落在了左肩下。莫非是这地下巴扎的特殊礼仪?
然而右侧的女子再次伸出五根手指后,却是极自然地垂于身侧。李天水只觉这女子举臂伸指非但平直有力,隐隐中似有一股尊贵气度,而且看动作站姿,亦有些眼熟,却偏偏想不出是谁。
“二十一枚波斯币!”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二十一枚波斯币,可以买下沙雅的石雕大宅了。
左侧那女子许久未再伸臂,李天水来回盯向两侧。竞卖会快要结束了,人流退去前,他必须铆定一个目标。
此时,先是身前数人,忽然回头,看向他身后,随后越来越多的眼眸转了过来,像是被无形的手转动的傀儡们,眼神中俱是一样的惊异。李天水不得不回头。
却见人群最外围,一条紧裹兽皮的健美手臂高高举起,套着黑皮套与玉扳指的手掌攒紧拳头,宛如一个高举火把的女神。
她无疑是个女子,只是身材高大不逊寻常男子,通身一层连体麂皮衣裤长靴,黑得发亮,包裹着小兽一般凹凸劲健的身躯,却裹不住一股青春而野性的气息,勃然而出。
那女子亦是麂皮蒙面,天山雪顶般的额头,泛着冷光,眼眸却黑得近乎靛蓝,深藏于利剑一般的睫毛下,此刻却像含了熊熊烈火,正瞬也不瞬地盯住李天水。
目光交接的刹那,李天水顿时如坠冰窟。
她终究还是找来了!
※ ※ ※
挂毯后已沉默了许久,杜巨源一动不动,雕像一般凝视着那条麂皮挂毯。约过了半炷香工夫,毯子又微微动了动,流苏下缓缓推出一张洁白细腻的纸片,似是绢纸。少年将纸片递至杜巨源面前。
杜巨源接过,两面翻了翻,却未见一字。
“知道怎么看么?”挂毯后的人低声问。
“知道。”
“好。阅后即焚。”
“自然,”杜巨源将那片绢纸缓缓纳入袍袖,又道,“阁下不能回答么?”
“大多可以。但贵客问的这条,只能等头人的纸片子。”
“你们头人,也在这巴扎里么?”
“这是第二个问题么?”
杜巨源苦笑,低下头,犹疑许久,方抬头向前,沉下嗓音问道:“与我同来的那人,是不是青雀会的人?”
“不是。”这次的答复极快,极干脆。
杜巨源笑得更苦,凳边那少年看着杜巨源,似也有些同情。那挂毯后的人竟似又看清了杜巨源的神情,忽又道:“你不必遗憾,你没有白问。”
“哦?”
“做生意的人,都知道,有些钱币,是必须白花出去的,只为了尽量堵住纰漏,防患未然。有些小纰漏即使不致命,也绝对能让你满盘皆输”,那人缓缓道,“不懂得花钱的人,绝不会赚钱。”
“你是个很好的生意人。”杜巨源叹了口气。
“谢谢,”挂毯后那人嗓音很稳,“现在你只有一个问题了。”
“我已经想好了。”杜巨源此时却似胸有成竹,“你一定可以回答。”
“请问。”
“这两日内,”杜巨源眼里发出幽幽的光,“可有什么人找过你们,问过一支商队,及其中一个货箱之事?”
“有,”那人迅速回道,“你来前不久,便有人问过。”
“什么人?”杜巨源的眼眸亮了。
“杜郎见谅,”挂毯后的嗓音缓缓道,“来这里的客人,皆是些特殊之人。我若泄出他们半点身份秘密,恐不出三日,非但头人这生意再做不下去,我亦再不能快活地畅饮西州美酒。”
杜巨源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低头思忖良久,叹了口气。
“不过,杜郎也是个特别的朋友,”那嗓音忽又悠悠响起,“对于特别的朋友,萨宝头人说过,可以特别相待。”
杜巨源迅速抬起了头。
“今日问过箱子与商队的那个人,”挂毯后的胡人,缓缓道,“是个女子。一个负伤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