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莲嫂

我一直想给她写篇文章,没想到一直拖到现在。我想到去年的现在(2020.5.12),她或许应当还活在这世上,我很难过,却总也无处发泄。

去年疫情在家,我是五一劳动节过完之后开学的。那时我回到老家,回到我从小住到大的Dg卫生院,我老爸提前跟我提过一嘴,说宝莲嫂日子不多了,我想去看她却又犹豫不决,我不喜欢看人生离死别,不愿意看垂垂老矣的将逝者弥留之际的那种悲哀,我不喜欢告别……但我还是去了,去见她最后一面。

那时是四月尾五月初,北方的天气正在转热,干燥多阳,活生生就要把人闷死。那间病房在二层,靠窗,狭小的只能塞下两张单人床,我推开门走进,并没有认出躺在对面的人,她开口叫我“妞”,我反应过来,她头发已经掉光,原本丰腴发福的脸上能看见高拱的颧骨和耷拉下垂的皮,她穿了件松垮的背心,露出的肚子上已然紧贴着凹进去,她是食道癌,听说已吃不下饭。碎花老秋裤撸到膝盖,脚蹬开被子又盖上。病房里有空调,她只舍得把床头纱窗拉开个缝。她说话时喉咙低哑,好像有口痰憋着怎么也咳不出来。

她说,“就你还能来看看我。”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我知道,她没有一个家人。

她使力坐起身子,伸着手指叹气,“他们都盼着我死,我到他们家去,他们都骂“你就该快点死,死了不要进来家门“。、

我沉默,并不懂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我说,“你不要管他们怎么说,你要好好活着。”

她说,“我活不久了。”

我忽然就难过得想哭。因为我知道,她活不久了。

她起不来床,之前有个什么表家亲戚在照顾她,后来人家不愿意来,又换了个什么亲戚,只白天有事时过来,晚上就回去看家。

她说,“我想吃饭,她去食堂给我买了一大碗面条。”她指着自己的脸,“我说我这个病怎么吃得下去,她放下碗就走了。”

我想,是不是我该早点去看她。而不是在开学之际,在难以抑制的愧疚自责不舍一齐涌上心头的时刻,踟蹰着是不是应当推开那扇门。

她说,“我热,你能不能给我把那扇窗子开开。”

我转过身,费力推开那扇窗子,夹缝里蒙了太多灰尘,刺啦一声扬在空中。我坐了半小时,满头大汗,衬衫背后湿了一片,我身后的空调有些刺眼。

后来,我老爸穿着白大褂进来,他看了眼输液管,神色十分平静。我那时想,是不是作医生的都见惯了生死,就习以为常。

我刺溜回我家那屋子,开大空调,整个上午都在吹冷风。后来我老爸回来,我问,是谁在照顾她,他只说,政府补助一天50块钱,这样也找不到人的。

再后来,我回到学校,几个月后放暑假回家,她已经去世。

我并不知道她有怎样的故事,又是个怎样的人。只是听人家说,她是不是也有个儿子和女儿,只是相继死去。我很小的时候,还有个和她共事的老伴,后来也不知所踪。她的家紧临马路,以砖头垒起一面,能听见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她家客厅有台老旧的电视机,我小时时常看得看得忘乎所以不愿离去。她的桌子上摆放腐着药水的玻璃缸,里面缠着蛇和蝎子这些见不得的玩意儿,她说这能治病。她畅行老一辈的节俭,我奶奶以前总念叨她一个月几块钱的电费。她热心肠,种下的蔬菜总要送些给邻居,即使后来我家搬到百米以外的镇子上。

我喜欢出去兜风,然后悄悄从那条水泥大道上穿过,我不想停下来打招呼,但我会到她的家门口,看看是不是敞开着。她是个挺迂腐的人,喜欢聊人闲话,喜欢傍晚跟门口的老太太坐在路灯下扮演嘴碎的角色,她每每叫住我的时候,都有说不完的话,我会痛苦得想要挣扎着离去。她曾把一个剥好皮的苹果给我吃,那上面黑黢黢的,我想她手上一定沾满老茧,所以我拒绝着,死也不肯吃。

在我心里,她与我家感情是很深的。听说,我奶奶去世的时候,她哭得那样凶。我很小的时候,并没有一刻不离我老妈,听说我在她家一直待满9个月。我知道她没有家人,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如何如何回报她,比如怎么怎么样。可是,并没有如果,我只记得有次她给我钱去买烧饼,然后我垫付钱匆匆离去,可我知道,那并不是什么,正因为它不算什么,才让我念念不忘至今,因为并没有什么。

今年2月1日晚上,我爷爷去世。到昨天,整整100天。我一直在想,人死后会留下什么?家人的思念,是不是在经历过时间的摩擦后也会消失不见。只是人海茫茫,影子,灵魂,记忆,时光,能抓住的是不是很少。我奶奶,我爷爷,我的宝莲嫂,他们这样的人,是不是已经见面,是不是抱团取暖还能扯张桌子说说话。

过年的时候,那条胡同杂草丛生,无人打扫。她的家,在街道拓宽时被冲掉一半,她的门口,崭新的漆蓝牌子上印刷着“特级贫困户”几个字。至于她的对联,从我记事算起,贴过几年再无下文。

记忆在荒芜,逐渐死去。

我再也没有见过和想起她,即使是在梦里。我并不愿意这样。如果有下辈子,我只希望孟婆汤下肚的时候,她能将遇到过的痛苦烦恼热烈欢愉忘个干净,一定一定,要作一个快乐和幸福的人,有儿子和女儿,有一生引以为傲的亲情和爱情。

我的宝莲嫂。我只是遗憾,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年纪,不知道她何时死去,不知道她埋在哪里……我甚至,没有她的一张照片。

此去经年,留在我遥远记忆里的,只剩她蜡黄肥腴的脸,仅此而已。

2021.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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