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之后,伍子胥头昏脑胀,一头摔倒在地。
是的,伍子胥病了。
如果没有复仇信念的支撑,他恐怕会就此一病不起;
一路出逃,胆战心惊,食不果腹,像过街的老鼠惶惶不可终日;
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哪里会料到今时的遭遇……
伍举,伍子胥的爷爷,以直言劝谏而闻名于世。“一鸣惊人,一飞冲天”的比喻最早是伍举用来劝谏楚庄王。庄王听从了伍举、苏从的劝谏,从此专心政事,楚国日益强大,得以问鼎中原称霸诸侯。
伍家也算是名门望族,伍子胥从小生活在官宦之家,可以说无忧无虑。然而,祸乱起于一个小人——费无忌,太子建的少傅,伍奢——伍子胥他爹的手下。
楚平王听信了费无忌的谗言,将原本给太子建娶的秦国美女占为己有。此时为楚平王二年,伍奢是太子建的太傅。太子建宠爱伍奢而不喜欢费无忌。
费无忌因献秦国美女讨好了平王,但觉得并未解除后患。“今不制,后悔也。”费无忌又进谗言囚禁了伍奢,让司马奋扬召回守边的太子建。回去难保性命,太子建被逼无奈,逃出楚国流亡到宋国。
“伍奢有二子,不杀者为楚国患。盍以免其父召之,必至。”
这又是费无忌献计给楚平王,不仅要杀了伍奢,还要以免了伍奢死罪为要挟,召来他两个儿子。费无忌想将父子三人凑齐了,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楚平王也是这么打算的,依计行事。
楚平王派人到监狱中让伍奢写信,“能致(招来)二子则生,不至将死。”
知子莫若父,“尚至,胥不至。”伍奢很明确的告诉来人,伍尚能来,伍胥肯定不会来送死。
“尚之为人,廉,死节,慈孝而仁,闻召而免父,必至。不顾其死。”
伍尚是伍子胥的哥哥,伍奢给予了较高的评价:刚直憨厚,敢为节义而死,慈爱孝悌忠义,听说回楚可以免除父亲的死罪,必然回来。不会顾惜自己的性命。
后来果如伍奢所说,楚平王派人去召。伍尚对伍胥说:“听到父亲可以免死却不回去,那是不孝;父亲被杀,作儿子的如果不想方设法报仇,那是无谋划;估计能力去成就大事,那才是智慧。你快走吧,我将回楚国一死了之。”
伍子胥则截然不同,性格与伍尚形成鲜明对比。伍奢对使者说:
“胥之为人,智而好谋,勇而矜功,知来必死,必不来。然为楚国忧者必此子。”
意思是说:伍胥聪慧而有谋略,勇猛而喜功,知道回来必死无疑,便肯定不会回来。但是,成为楚国未来忧患的必定是伍胥。
这段精彩对话出自《史记·楚世家》,对伍尚和伍胥的评价应该是司马迁根据人物的命运而杜撰的,不同史书记录各异,对比《左传》可以发现不同之处,司马迁在此用意颇深。
而且此段还有明显的错误,起先是使者与伍奢对话,伍奢回答“伍尚能来,伍胥必不来”。楚平王可以好奇,“为何?”怎么突然出来问伍奢为什么呢。司马迁沉浸在创作激情中,有疏忽在所难免。
伍尚痛快地应召,伍胥则抄起弓箭,面见使者,说:“父亲有罪,为什么叫儿子去呢?”话音刚落,搭箭拉弓做出要射击的架势,使者吓得掉头就跑,伍胥朝向吴国“出奔”。
伍奢听到消息后,唉声叹气,说了临终遗言,“伍胥跑了,楚国危险了。”楚国杀死了伍奢和伍尚。
这里有一点我一直怀疑,既然伍奢对伍子胥判断这么明确,费无忌和楚平王为什么不加派人手擒拿伍子胥?派去的使者竟然贪生怕死,被伍子胥搭建拉弓吓跑了。这其中还有可能就是楚国上下敬畏伍举伍奢为人,拥戴伍家,所以不愿赶尽杀绝。
对伍子胥性格界定,司马迁在《史记·伍子胥列传》中给了四个字“刚戾忍诟”。仍然是借用了伍奢的口来说,仍然是上述场景,只不过现在语言稍做了调整。
“尚为人仁,呼必来。员为人刚戾忍诟,能成大事,彼见来并擒,其势必不来。”
字越少,事越大。
“刚戾忍诟”中,“刚戾”是“刚愎乖戾”的意思,《史记·秦始皇本纪》中用来表述秦始皇,“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下……”“刚愎”又是“倔强固执”的意思。“忍诟”,指能够忍受屈辱。“忍”还有残忍的意思,“忍人”残忍凶狠的人,这里应该也有这层意思。
当然,此处司马迁对伍尚重新做出了描写,“我知往终不能全父命。然恨父召我以求生而不往,后不能雪耻,终为天下笑耳。”伍尚应召赴死除了仁孝之外,还有以死激励伍胥报仇雪耻的意愿。
“刚戾忍訽”这四个字定性伍子胥,为列传塑造人物形象奠定基调,人物命运随之波荡起伏,人物刻画围绕命运展开。
“王不听”(《史记·伍子胥列传》),正是由于楚平王的固执,才让伍子胥有逃奔的机会。派了几个人去“召”而不是“擒”,伍子胥吓退使者得以出逃,开始了从“官二代”到通缉逃犯“出奔”,命运开启波荡起伏模式。
伍胥出逃第一目的地是宋国,因为太子建流亡在宋。恰巧赶上宋国内乱,伍子胥与太子建无奈再次流亡,跑到郑国。
郑国很友好地接待流亡的楚太子建。郑国国小力弱,处于列强夹缝中,尤其是楚、晋两大邻国都轻易不敢得罪。
太子建发现借助郑国力量回归基本无望,于是又投奔晋国。
晋倾公与太子建谋划攻打郑国,让太子建回到郑国当间谍,里应外合拿下来郑国,并许诺将郑国封赏给太子建。
太子建一个随从出于私心报复,向郑定公告密,郑定公杀了太子建。无奈,伍子胥赶紧带着太子建的儿子公子胜(芈胜)再次出逃,这次目标是吴国。
其实,伍子胥不受召出逃,楚平王就下令悬赏捉拿伍子胥,楚国各地关口挂满了伍子胥的头像。
伍子胥带着公子胜逃出郑国后,来到吴楚两国交界的昭关。昭关盘查严密,来往人员逐一验审。
传说伍子胥在昭关一夜白头。想想也是,如果在此丧命怎么对得起死去父亲和哥哥。大仇未报难免遗恨,一路颠沛流离穷困潦倒,可是又想不出办法出关,岂能不愁。第二天,伍子胥起来洗脸,看到水中的模样,伍子胥笑了。伍子胥步履蹒跚,放松心情混出关去。
这当然是传说。而实际上估计逃跑路上连惊带怕,加上旅途劳顿,顾不上吃喝,身体虚弱疲惫。按照中医说法,身体虚弱才可能导致头发变白。这点到证明了伍子胥一路出逃多么艰辛不易,符合“忍诟”性格特点。
《史记·伍子胥列传》则没有传说的成分,“到昭关,昭关欲执之。伍胥遂与胜独身步走,几不得脱。”伍子胥被追兵撵的像吓破胆的兔子,与公子胜分开,各自单独步行者出关。
出了昭关,后面有追兵,前面是大江拦住去路。伍子胥正在着急上火,一个打鱼的老头儿划着一只小船过来,把伍子胥渡过江去。
伍子胥摘下佩剑赠给渔翁表达救命之恩,老渔翁谢绝,“楚国之法,得伍胥者赐粟五万石,爵执珪,岂徒百金剑邪!”这正好回应了此前分析为何伍子胥能够出逃。
渡过江,摆脱追兵,伍子胥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连日的旅途劳顿,胆颤心惊,江上凉风侵袭,伍子胥真的病了。
然而,复仇雪耻——这份执念,这份怨恨,支撑着伍子胥对抗过病痛折磨。仇恨在内心燃烧,激励着伍子胥一路乞讨走向吴国。
伍子胥到了吴国,吴国的公子光正想夺取王位。在伍子胥帮助下,引荐刺客专诸给公子光,最终刺杀了吴王僚。公子光自立为王,这就是吴王阖闾。
吴王阖闾即位之后,封伍子胥为大夫,帮助他处理国家大事;又用了一位将军孙武,是个善于用兵的大军事家。吴王依靠伍子胥和孙武这两个人,整顿兵马,先兼并了临近几个小国。
公元前506年,吴王阖闾拜孙武为大将,伍子胥为副将,亲自率领大军,向楚国进攻,连战连胜,把楚国的军队打得一败涂地,一直打到郢都。
那时,楚平王已经死去,他的儿子楚昭王也逃走了。伍子胥恨透了楚平王,命令士兵掘了平王的坟墓,鞭尸三百以解恨。
伍子胥的“刚戾忍诟”并没有因为复仇而结束,从后来劝阻吴王与越讲和,以及征伐齐国的种种表现,都围绕这四个字而展开。
“怨毒之于人,甚矣哉!”伍子胥的“刚戾忍诟”基本上由怨恨太过造成的 ,然而,司马迁又对伍子胥能放弃小义(不跟随父亲一起赴死,成全仁孝之义。),洗雪大耻,名垂后世表示倾佩。“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谁能致此哉?”,能够暗中忍受来成就功名,不是伟烈的大丈夫谁能做得到呢?
对于伍子胥叛国、残忍、不孝、不忠历来评价不一,而司马迁在《史记·伍子胥列传》中评价比较倾向于正面,这难道仅仅是倾佩伍子胥?应该还有自比的意思吧。毕竟,他因劝谏汉武帝,而遭受不公正的宫刑,而他正在忍受屈辱,无处表达何不“借古讽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