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这才是写作的捷径

今天推荐的文章。它来自余华先生。

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原则,可是要捍卫这个原则必须付出艰辛的劳动和忍受长时期的痛苦,因为内心并非时时刻刻都是敞开的,它更多的时候倒是封闭起来。于是只有写作,不停地写作才能使内心敞开,才能使自己置身于发现之中,就像日出的光芒照亮了黑暗,灵感这时候才会突然来到。

因此,作家必须保持始终如意的诚实,必须在写作过程里集中他所有的美德,必须和他现实生活中所有恶习分开……作家必须是真诚的,是认真严肃的,同时又是通情达理和满怀同情和怜悯之心:只有这样,作家的智慧警觉才能够在漫长的长篇小说写作中,不受到任何伤害。

到了今天我才知道,当你丰富的情感在一种训练有素的叙述技巧帮助下表达出来时,你会发现比你本身所拥有的感情更加集中、更加强烈,也更加感人,技巧在某种程度上是帮助它,也就是为自己的情感建造一条高速公路,两边都有栏杆,把不必要的东西拦在外面。

我对语言只有一个要求:准确。一个优秀的作家应该像地主压迫自己的长工一样,使语言发挥出最大的能量。鲁迅就是这样的作家,他的语言像核能一样,体积很小,可是能量无穷。作家的语言千万不要成为一堆煤,即便堆得像山一样,能量仍然有限。

我现在回头去看,川端康成对我的帮助仍然是至关重要的。在川端康成做我导师的五六年时间里,我学会了如何去表现细部,而且是用一种感受的方式去表现。感受,这非常重要,这样的方式会使细部异常丰厚。川端康成是一个非常细腻的作家。就像是练书法先练正楷一样,那个五六年的时间我打下了一个坚实的写作基础,就是对细部的关注。现在不管我小说的节奏有多快,我都不会忘了细部。所以,卡夫卡对我来说是思想的解放,而川端康成教会了我写作的基本方法。

鲁迅可以说是我读到过的作家中叙述最简洁的一位,可是他的作品却是异常的丰厚,我觉得可能来自两方面,一方面鲁迅在叙述的时候从来不会放过那些关键之处,也就是说对细部的敏感。要知道,细部不是靠堆积来显示自己的,而是在一些关键的时候,又在一些关键的位置上恰如其分地出现,这时候你会感到某一个细部突然从整个叙述里明亮了起来,然后是照亮了全部的叙述。

鲁迅就是这么奇妙,他所有精彩的细部都像是信手拈来,他就是在给《呐喊》写自序时,写到他的朋友金心异来看望他,在如此简洁的笔调里,鲁迅也没忘了写金心异进屋后脱下长衫。看上去是闲笔其实是闲笔不闲。用闲笔不闲来说鲁迅的作品实在是太合适了。

在《孔乙己》里面,当写到孔乙己最后一次来酒店时,他的腿已经断了。如果孔乙己腿没有断,可以不写他是如何来的,可是他的腿断了,就必须要写,这是一位优秀作家的责任感。鲁迅先是让他的声音从柜台下飘上来,然后让小伙计端着酒从柜台绕过去,看到孔乙己从破衣服里摸出了四文大钱,这时候叙述就看到了他满手的泥,鲁迅这样写: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鲁迅的交待干净有力。

鲁迅作品有力的另一个方面,我想应该是鲁迅的宽广,像他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他在写百草园时的叙述是那么的明媚、欢乐和充满了童年的调皮,然后进入了三味书屋,环境变得阴森起来,孩子似乎被控制了,可是鲁迅仍然写出了童年的乐趣,只是这样的乐趣是在被压迫中不断渗透出来,就像石头下面的青草依然充满了生长的欲望一样。这就是鲁迅的宽广,他没有将三味书屋和百草园对立起来,因为鲁迅要写的不是百草园,也不是三味书屋,而是童年,真正的童年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改变的。这就是一个伟大的作家。

我愿意成为《圣经》的作者。但是给我一万年的时间,我也写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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