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爸爸

  有时,生命会充实得如沉实低垂的谷穗,因为我是女儿的爸爸。

  都好说爸爸是山。其实,哪如就是一条细细的却又长长的泉流?哪怕女儿有了自己的女儿,当她沉醉在自己哼唱的绵延不绝的摇篮曲中的时候,或许会朦胧地记起躺在爸爸臂弯里的那首又细又长的摇篮曲吧?世上,还有什么能够比爸爸所唱的摇篮曲包含着更多更深的爱?于是,这细细的长长的泉流,便成了女儿生命的源头。旅途的艰辛,还有岩石重压的困苦,泉流都会不动声色地咽下,只给女儿以泉水的清和柔韧和泉水的奔放自由。再映出天上雄鹰的翼影,将女儿的眼睛引向没有穷尽的苍穹。当然要铺下身心,流向大地,虽经千转百折,还是不畏不惧,向导并告诉女儿脚踏实地的长久。

  女儿当然不会知道爸爸的忏悔。日子总是过出来的,只有等到好多好多的日子过去了,才会明白,一些不可挽回的疏忽,竟会那样地蜇着我的心。忘了那是一个怎样的清晨,只记得女儿刚喝了两小口妈妈做的鸡蛋白汤,就放下了碗。我心疼才上小学的女儿在学校中的干渴,几乎是“逼迫”式地,硬要女儿喝下碗中的白汤。那口气,那眼神,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听话而又委屈的女儿,硬忍着胃的难受喝完了汤,可是刚刚咽下竟又立刻全部吐了出来。女儿病了,病了而又呕吐过的女儿,还是漱漱口,背起书包向着学校走去。女儿至今不会知道,那天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的爸爸,用心在说:“爸爸错了。”

  不觉之间女儿就大了。初中,高中,大学,直至出国,女儿当然不会听到,望着她的背影远去的爸爸,一次次地用心在说:“爸爸爱你。”

  哪怕相隔千里万里,只要听到女儿轻轻的一声“爸爸”,就会日夜兼程,赶到女儿的身旁。名义是去帮助女儿解决困难,实则是一种父亲的思念。那是美国明州最寒冷的日子吧?夜色还没有褪尽,两旁邻居的铲雪机唱和有致,扬起着一道道飞扬的雪线。只有我挥动着手中橘红色的塑料雪铲,一铲一铲,清除着门前半米多厚的积雪。无穷无尽的力量,就在胸中起伏,所有的思念似乎全部得到了报偿,因为此刻,熬夜的女儿正在熟睡着。

  营生于复杂而又冷漠(有时是残酷)的社会,不如意者没有八九也有五六吧?于冷漠里葆有着热忱,在龌龊中坚守着干净——女儿面前以导师自居的爸爸,回首人生长途的时候,其最大的欣慰,当是因为有着女儿这样一位最好的朋友与老师了。有了女儿的女儿,还会记得提醒爸爸:多疼疼妈妈吧,她的睡眠不好。爸爸写好了《孔子传》,女儿是在自己学业最紧张的当儿看完的,看完了还密密麻麻修改了几十处、数千字,而且修改后的《孔子传》,比原来好多了。

  想想,爸爸还是一盏灯(当然还有妈妈),心是灯芯,骨头与血肉便是灯油。再黑的夜晚,这盏灯亮着,女儿的路上就有了光明,从而也有了昂然的胆气。哪怕最冷的季节,这盏灯点着,女儿的心上就会春野般丛生起活活泼泼的暖意。等到女儿长成了一轮熠然生辉的小太阳,爸爸这盏灯就会悄无声息地隐匿于时间的偏僻处,自己照着自己。僻居,神经却还敏异,阴霾厚重的日子,这盏灯又会亮在女儿的周围,让她感到安神恬适的家常气息。连自己也照不过来的时候总会到来,那时灯油已经熬得浅浅的,光亮也薄薄的,身上则会有着些微的寒意地侵袭。没关系的,不声不响地耗尽最后的灯油就是,而那又枯又黑的灯芯里,还会活着不熄的牵挂与祝福,热热的。

  作者简介:

  李木生,著名作家,散文家,诗人,高级编辑。1952年生于山东济宁农村,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曾出版诗集《翠谷》、传记《布衣孔子》、散文集《乔木森森》等。散文集《午夜的阳光》获山东省首届泰山文艺奖,散文《微山湖上静悄悄》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散文《唐朝,那朵自由之花》获中国散文协会冰心散文奖,作品入选全国各种选刊、选本、大中小学读本及初、高中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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