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犯人尤洛瓦斯被我喊来“诊断”火墙为什么倒烟。尤洛瓦斯是乌鲁木齐人,所以汉语讲得很溜。
这个盗窃金库,却只判了十五年徒刑的犯人,没有想像中的凶悍,倒是看上去像个街头卖艺的杂耍演员。
他一手提着个盛有瓦刀、泥抹子和托泥板的水桶,一手拎着把砍土曼,老远就立正了,大声喊道:报告队长!那声音是种标准的乌鲁木齐腔,但依然没能脱掉维吾尔母语的痕迹。
“进来吧!”我回应说。
于是,尤洛瓦斯把水桶放在地上,开始观察我办公室兼宿舍的火墻。他要了张报纸,点着了塞进炉膛。报纸虽然燃烧着,可是一缕缕的烟,却倒灌着朝外冒。
“炉子要拆掉重砌!”他说。
“要配小工吗?”我说。
“不用。我一个人能!”
起初没有替他配个小工,这当然是我的疏忽。但现在,他竟然不要小工打下手,体现了维吾尔人说的,真正的一个“菌乌斯塔”。“菌乌斯塔”,汉译就是“手艺精湛的匠人”。
“当天能完成?”
“木问题。”他的神态十分肯定。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拆掉我那个该死的,老是倒烟的旧炉子,并且要逐一清扫掉火墻烟道里,常年累积起来的那些个烟垢。
拆以前,他让我把床铺、桌子、椅子等东西,用旧报纸盖上。并且让我到屋子外面等候。
“放心吧,我不会碰你东西的,虽然我曾经是个吾尕律!”他耸耸肩,十分夸张地扮了个鬼脸。
“吾尕律”的汉译,就是“贼”或者“小偷”的意思。他说的很轻松,我禁不住大笑起来。其实,我站在门口,完全看得到尤洛瓦斯的举动。
“我知道你的犯罪史,”我说,“一个阿里巴巴式的江洋大盗。”这一次,我肯定有些武断。我把盗窃金库,和江洋大盗划上了等号。
“不对啊!”尤洛瓦斯涨红了脸辩解道,“我一生就只有一次盗窃,没有第二次。盗窃一次就够了,代价是十五年的劳改......”
“好吧!”我说,“就算我刚才说错了。那你就边干,边说,把那次盗窃金库的经历告诉我。那会儿,我正在收集犯人中的各种奇葩故事。看到他被我激活了记忆,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得意.....
尤洛瓦斯没有拒绝,事实上作为一个正在服刑的犯人,他也没有拒绝的必要,讨好管教干部才是王道呢!
尤洛瓦斯很快拆掉了旧炉子。动作之麻利,让我应接不暇。转眼间,他开始一个烟道,一个烟道地仔细清扫烟垢。做法极其简单,每个烟道去掉一块土坯,随后用芦苇扫帚慢慢伸进去捅,烟垢纷纷坠落,弄得空气十分呛人。做完这些后,他连忙跑到屋子外面,使劲地拍打身上的灰尘,并且用力地咳嗽。
“现在可以讲我的故事了!”尤洛瓦斯一面在门口的空地上挖坑取土,一面朝我笑笑。“其实,我盗窃若羌银行的金库,只是为了一个女人。”尤洛瓦斯叹了口气。“唉,那是个迷人的亚玛里克(魔鬼)啊!当然,为女人而犯罪,也不是我一个......”尤洛瓦斯自我解嘲地说。挖好土坑后,尤洛瓦斯表示要去提一桶水来。我挥挥手让他拎着那个空水桶,去涝坝提水。尤洛瓦斯因为有瓦工手艺,而且已经服了十一年徒刑,所以他是个不受武装看押的“自由犯”。
尤洛瓦斯很快就回来了。土坑里的泥巴泡上后,他用我给他的报纸,捲了颗莫合烟,“吱吱”地吸着,显得很满足的样子。“那一年,我才24岁。我们乌鲁木齐工程队去若羌搞土建。我们工人的每日三餐,都在一家小饭店里搭伙。小饭店里有个专门卖唱助兴的女孩,名字叫白哈尔古丽。她弹着独塔尔,唱着一些挑逗人的若羌县民歌,还不时地朝你抛媚眼。她那天仙般的美丽,让我很快就迷上了她。坦白说,我真的无法控制自己!只想着和她渥霍郎(睡觉)。有一次,我甚至偷偷儿望着她,撸了一次。我肯定是有些变态!说心里话,那会儿只要让我和她渥霍郎,死都愿意,哪怕就一次。”尤洛瓦斯说这些话时,没有一点儿脸红的意思,相当的直白。我问他为什么说得这么露骨?尤洛瓦斯解释说,因为他面对的是个男人。男人对男人,什么样的话不能说,即使有些下流......
尤洛瓦斯抽着莫合烟,继续讲他的故事。
“那会儿,我就是想那个事。白天黑夜,只要一闭上眼睛,白哈尔古丽就来到我的面前。可是,事实上白哈尔古丽对饭店里的所有人,都是一样地抛媚眼。她要的只是钱,而不是爱啊,情啊的。也该派出事,因为若羌银行要盖金库。我因此动起了偷金库的歪脑筋,一不做二不休,决定在砌墻时玩个手脚。我自作聪明,其实笨得就像头衣夏克(驴)。虽然我都读到初中二年了......”尤洛瓦斯抽完了一颗莫合烟,又接着捲了一颗。“我自作聪明地把一部分砖墙空搭着,只是勾了一下砖缝。从外表看,墙壁完全没异样,实际上,没有上浆的砖,可以一块块地抽掉。盗窃很顺利,我把整个儿保险箱都偷走了。我把它埋到若羌城外的麦扎(墓地)里。有了钱,我和白哈尔古丽就发生了那个事,我们一起跑到了乌鲁木齐。结果嘛,你知道的,我被判了十五年。而白哈尔古丽作为同案犯,也判了七年。唉,代价太大了。其实,那些钱,我们只用了一点点,大概也就是不到一千万,那可是旧币,换成现在的,就是一千块不到。我们后来是投案自首的,警察带着我,到麦扎群,取出了剩余的钱。现在想起来,真的太不值了!为了一个女人......”
尤洛瓦斯,后来成了我两篇小说的原型。一篇是《散蓝的奇迹》,另一篇就是《失算》。有人说我是拼凑着为小说而小说,我承认自己不是小说大侠,但沒有生活,肯定是写不出小说来的。下面是《散蓝的奇迹》开头的部分。当然,名字是杜撰的一一
艾尼瓦尔走进那间闪耀着汽油灯弧光的房间时,心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忐忑!他现在总算明白,什么叫财大气粗。那个让他单恋了三年多的女人帕塔木罕,先是斜着眼睛白了他一眼。可是,当艾尼瓦尔潇洒地塞给她一卷钞票时,她的脸上立马堆起了笑容。
“哎哟!我的艾尼。你是在哪里发的财啊......”
艾尼瓦尔向她挤了挤眼,用一种欣赏一只波斯猫似的眼神,打量起帕塔木罕来!他从帕塔木罕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唇,颈脖,一截一截地往下看,最终把目光停留在帕塔木罕那双高高隆起的乳峰间。
“我不可能永远是个穷鬼!”艾尼瓦尔打了个响指,从上衣囗袋里捻了一撮木合烟,非常麻利地卷好一支烟卷。“有火吗?”他问帕塔木罕。帕塔木罕连忙递过去一盒火柴。“怎么样,跟我去周游世界吧!”艾尼瓦尔吸了一口木合烟,仰起头来,朝着天花板吐出一串烟圈。帕塔木罕“格格”地笑着,她的乳房因为那种忘情的笑而颤动着。“你有多少钱!”帕塔木罕侧着头,乜斜着,对着艾尼瓦尔。
“这重要吗!”
“当然。”帕塔木罕依然夸张地笑着。
“只要跟我走。”艾尼瓦尔说,“钱不是问题!我们可以去一次麦加,然后再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艾尼,我的艾尼。您不觉得,您的口气忒大了吗?带我去任何地方......”帕塔木罕虽然表现出了极大的怀疑,可还是把“你”改成了“您”。
“当然,”艾尼瓦尔吐出一串烟圈,“如果你看到我的钱包。嘿嘿,那你就会相信的。”
“给我看,给我看啊!”
“没问题!你这就跟我走。马儿就栓在门口呢......”
“这么黑的天!”
“你害怕啦?哈哈。白天,我才不带你去看我的钱包呢!我要的就是这黑漆黑漆的夜......”
“可是,艾尼。您不会把我吃掉吧!我,我真的,真的好怕哦。”
“哎哟,我的心肝宝贝啊!我怎么舍得昵?即使把你含在嘴里,也是怕你化掉啊。走吧,为了这一天,我可是等了很久很久了。”
帕塔木罕“格格”地笑着,风也似地朝门外走去。“跟你去周游世界,呵呵。周游世界......”
艾尼瓦尔嘴角上吊着那支冒着火星的木合烟,一闪一闪地,跟在帕塔木罕后面,离开了那间人声鼎沸的饭店。
“跟着我,保证让你不再在饭店里讨饭似地卖唱。”艾尼瓦尔把帕塔木罕抱起来,放到那匹高大的伊犁马上。“坐稳了!”艾尼瓦尔说着,“噗”地吐掉了吊在嘴角上的木合烟,解开缰绳,翻身上了马。
天穹,因为星星的稀落,而显得黝黑一片!一个没有月亮的夜,对于艾尼瓦尔来说,没有恐怖,只有机会!他“嘿嘿”地笑着,一夹双腿,屁股下的那匹伊犁马,便迈开了“走马”应有的,坚实而稳健的步伐。
艾尼瓦尔左手提着缰,右手搂紧了帕塔木罕那柳枝似的细腰,嘴巴贴在帕塔木罕那光滑细长的脖子上。“我的宝贝!”艾尼瓦尔说,“今天晚上给我一次机会吧。我要让你变成世界上最幸福、最快活的女人。”
“别哄我了!艾尼。先把你的钱包亮出来,让我真正相信你,你确实有数不清的钱......”
“会的,会的。不过,你得守住这个秘密!除了你,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们有这么多钱。”
“这么多?你告诉我,这么多是多少!”
“哎哟!我的帕塔木罕。我只知道是一堆,是一大堆。因为我还没来得及清点,我只是从中抽了一大叠。我用它购买了这匹走马,它走起来四平八稳,潇洒而飘逸。就凭这,您也应当相信啊......”
“我的天!我的胡大。莫非你盗了银行的金库?这可是要杀头的......”
“哎哟!我的宝贝。你真的是绝对聪明啊。你怎么会一下子就猜到,是我盗了金库呢?喔,对了。你肯定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饭店里,消息就像一阵风!长着翅膀呢。人们都在说 ,若羌县银行金库失窃了,装钱的保险箱,整体让人搬了家......”
“我的帕塔木罕,人们还说了啥?”
“人们说,这是个阿里巴巴式的贼,他们竟然把银行也偷了......”
“谁也破不了这个案,即使是破了这个案,他们也找不到这些钱,这是些属于你的钱!”
“你让我害怕!艾尼瓦尔。”
另一篇《失算》一一
巫奎至死也没有交待巨款的去向!即使对他宣布死刑执行命令。
“你还有什么要讲吗?”
“……”巫奎摇摇头。
“对家人也没有?”
“没有!”
巫奎终于被五花大绑地押上囚车。到了刑场,执行官望着他,十分善意地说:“这可是最后的机会……”可巫奎瞪着执行官,朝地下啐了口唾沫。于是,执行官喊道:“执行!”
那年巫奎二十五岁。
巫奎是名瓦匠,手艺极精,对电器、五金、木工活什么的,也都能捣鼓两下,因而算得上是能工巧匠。按理说,只要假以时日,巫奎想致富是绝对不成问题的。可是,巫奎想走捷径。而使他铤而走险的是——银行要造金库。
这是个机会!巫奎想。于是,他在干活时,故意为自已造了条暗道。说起来,这很荒唐,可巫奎却以为自已想得很妙!他在砌金库时,紧贴地基留了个隐秘的,一米见方的“洞”。说是“洞”,其实很勉强。因为那个“洞”,上面是用砖垒实了的,只是砖和砖之间没有上浆。经过搪粉,垒砖的地方和砌实的墙一模一样。除了这个“洞”,巫奎还在金库院墙上照样留了一个。院墙不搪粉,所以巫奎勾缝时,特别仔细。就是这两个“洞”,构成了巫奎心目中的暗道。
金库造好没多久就出了盗案!很明显,盗贼是从那个“洞”里进出的。金库被盗七个亿,按现在的币值,就是七万块!
因为数额巨大,盗案惊动了省里,公安厅派来了神探徐良。现场勘查结束,徐良就命令:把那些营造金库的瓦匠,一个不漏,统统召来!自然,巫奎也在其中。
“召你们来,是让你们见识一下这两个洞!”徐良边说,边扫视着围成一圈的瓦匠,“盗贼在现场留下了脚印、指纹等等,还留下了这堆砌而未上浆的砖!不用说,盗贼是有预谋的,他在砌墙时,所以不上浆,就是为了日后把它一块块抽掉……”瓦匠们听了,先是面面相觑,而后就有交头接耳的,也有偷偷瞅巫奎的。这些,都未能逃过徐良的眼睛。“盗贼就在你们中间!请大家检举揭发。”徐良说,“但是,政府更希望他能主动坦白!”
现场一片沉寂,没有人发言,更没有人站出来自首……
“那么,你带个头。”徐良指着巫奎说。
“我?”巫奎装佯指着自己的鼻子。
“对,就是你!”
巫奎没有说话,他跨前一步,从地上检起一块断砖,朝自己脑门上“哐”地一下。“怪我偷懒!没上浆……”巫奎血流满面地喊着,倒在地上……
巫奎的行径加速了案件的侦破。首先,技术鉴定证实,现场留有巫奎的足迹和指纹。其次,从巫奎家中搜到二叠尚未拆封的钞票,尽管只有一千万。
“现在,你总该说实话了吧!”徐良盯着巫奎,用手拍着那两叠钞票。
“我干的。”巫奎说。
“那么,其余的钱呢?”
“丢了。”巫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
“丢了!”徐良站起来,走到巫奎面前。“你在骗自己,除非你不想从宽!”
“……”巫奎摇摇头。
这以后,巫奎被提审了几十次。对于作案过程,他一次次重复着最初的供词,但是,对于巨款的去向,他却拒绝回答。
巫奎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四十年后,徐良在他的回忆录《疑案寻踪》里写到:利用线人的尝试,并未使巫奎说出巨款的去向,这是十分可悲的!巫奎的毁灭,在于他的无知和固执!而我却为未找到赃款的全部,而感到于心不安。令人感到欣慰的是,后来我们终于找到了那剩下的六亿九千万元旧币。巫奎用水泥把它封存在坛中,埋在他家的祖坟里。当然,那是因为有一条公路,正巧要从坟场通过……
(2015.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