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南方的冬天来得很慢,像是贪玩的孩童流连在色彩斑斓的糖果店铺,结果一转头才发现被时间远远地落在了后头。亚热带常绿阔叶林依然绿意葱茏,偶尔有几片发黄的叶子从枝头飘落,似乎在预告迟到的冬天总会来临。
她坐在上着课的教室里,手肘撑在桌子上,在阳光底下泛着绿光的眼镜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站在讲台上讲得慷慨激昂的班主任,从那人一张一合的嘴可以看到里面稍微有点泛黄的牙齿以及细小的唾沫,说的全是什么“不付出就没有收获”、“还剩一百天”、“努力才有美好未来”之类的官方话,直教人犯困。
“真是个好天气啊”。
她的脑海中忽然蹦出了这么一句话,好像今早来学校时有看过金灿灿却一点不晒人的太阳刚从东边升起,朦朦胧胧的雾气游移在空气中,整个天空就像是一片倒扣的蔚蓝色大海,地面上的一切事物也被倒映出一种不深不浅的冷冷的蓝色。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般把头转向了教室的窗户。
被玻璃窗的铁边割分的浅蓝色的天空已经清晰地显现在她的眼前,有灰色的鸟飞过这块狭小的天空,而后却不留一丝痕迹地飞往更广阔的远方。
远方,总是让人遥想的远方,像总是抵达不了的彼岸。
她紧抿着双唇,脸色有些发白,忽然不知道该摆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这个世界。她只好重新把视线移回到摆满试卷和练习册的凌乱桌面,那上面还放着画满了各色各样记号的笔记本,还有鲜红刺眼的交叉,一切都显得毫无头绪般杂乱无章。
尖锐的下课铃声终于响起,她像是获得救赎似的倏忽站了起来,周围别的同学还纹丝不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边啃面包边翻着笔记,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嘀嘀咕咕念叨着什么英语单词。她没有听清,也懒得听清。
推开教室后门,一阵清凉的风铺面而来,对她而言更像是一条鱼进入水中获得新鲜空气那样舒服。
即使是下课也保持着寂静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她。
四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景物,只有眼前孤零零种植在水泥地上的几棵瘦小的树,以及苍白的建筑物,毫无美感可言,她仿佛又陷进了某种空荡荡的孤独之中。这样的时刻并不少,一个人走在许多形形色色的人流中也是如此,身边的景物和人仿佛是存在于另外一个不断快进的黑白电视里,喧闹声被坏掉的喇叭拖拉成长久的寂静或突然尖利的刺啦声。
就连在那个被别人称作“家”的地方也一样。破碎的杯子或者什么别的东西,总会在剧烈的阳光中迸裂出五彩斑斓的光线,那么美,如果没有永无休止的争吵声就完美了。
又或者是在哪个阳光充足的午后,从逼人的梦境中醒来,照镜子时突然发现那个被称为“自己”的人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色苍白。白昼的光线从她的脸上劈过,她怔怔地看着,陌生得连自己也不认识,好像自己并不曾存在过某处。像她这样的人,也许存在于哪里并无关紧要,也许彻底的自由是她唯一的方向吧。
直到她终于在这黑白无味的世界中看到他。
周围的黑依旧,唯有他是有颜色的,寂静忽然变成杂乱的喧闹,可是她的眼睛跳不开,仿佛一切被无限延缓的慢镜头。那是一个身穿蓝色卫衣黑色长裤的男生,黑漆漆的短发清爽地落在似远山般的眉毛上,往下是一双清澈又溢满活力的眼睛,就像一汪源源不断的清泉。一句诗也自然而然地淌入她的心里:“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样的人,身上好像有一种柔和的气质,无伤害的,纯粹的。
此刻的他似乎在和身旁的人说笑,露出了整洁的牙齿,声音低沉而温柔。一种名叫“情绪”或者“欢喜”的泉水慢慢浸透她的身体,一种久违的感觉。来不及把握,在黑白的人潮中他像被推着往前走,快要离开她了。
“快要离开了”!她也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在心中无声尖叫起来。
她伸出手,想触摸这一片黑白之中唯一的彩色,心里的渴望甚至扯得她隐隐作痛。
他却还是消失不见了,在一个十字路口,她捂住闷闷的心,像是失去了一次什么重要的机会,那里快要飞出来的东西不得不被压回去。
“向左走”!她给自己下了一道毋庸置疑的命令,其实身体早就已经开始行动了。
阳光一如往常地热烈到让人忽略了季节,刺眼的日光透过街边的大榕树射下来打到她的脸上,直叫她睁不开眼睛。她拿手挡住这烦人的光,眼睛在拼命睁开找寻那一抹色彩。
她终于看到他了,可只是背影,但却能透过街边的橱窗看到他走路的样子,橱窗里不仅有他,还有榕树、强烈的日光,正因这光,他的身影在镜中与街景重重叠叠,闪烁摇曳,似梦似幻。
她站在他的身后,以他为焦点的彩色缓缓铺开,黑白慢慢被各种各样的颜色替换,乱序了很久的声音终于也回归了正常。她忽然想起来自己是谁,也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向前迈出的脚步还是缩了回来。
遇见他的那天,黄昏很美,她好久没看到那么美的夕阳了。金色的光辉围绕在太阳四周,它毫不吝啬地把温暖分给了她。她久久地、久久地盯着夕阳,直到它慢慢落下,直到远处山脉此起彼伏的轮廓没入一片模糊的黑暗,直到风把她的脸颊吹得冰凉。那天,南方的冬天终于来到了,世界按照它本来的秩序往前走。归家的她甚至还因为冷冷的风打了一个喷嚏。
再次遇到那个男生并不难,第二天一大早雾气尚未晕开时她在昨天的那个地方站了没多久就看到他急冲冲地像一阵风地跑进学校,然后她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看到他进到自己的教室后才朝自己的教室走去。
其实她心里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觉得好像有一种莫名的情绪促使她一定要那样做。
往后的许多天也是如此,她渐渐知道了他每天必定会去的地方——体育场。于是她也变得对体育运动积极起来,每天放学后都会去体育场跑步,然后不断地搜寻他的踪影。偶尔也会找不到,那时便像丢失了珍宝那样惆怅,若是找到了,她又像是患得患失的孩子远远地看着他。
跑过一圈又一圈的操场,仿佛可以将所有的一切沉重远远地抛在脑后,跑着的时候,偶尔会有喘不过气导致呼吸困难的时候,就像在深海里快要溺水的人,那时她的脑海里就会觉得难以把生命维持下去,可是依稀之中又看到男生蓝色的身影,顿时又有了某种跑下去的氧气。
她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于他却从不曾告诉他。有可能是因为他身上具备了许多让她羡慕不已的东西吧。他干净到毫无杂质的眼睛、他对生活保持的热情、他简单而不加修饰的外表,在这个关怪陆离陆离的世界里显得尤其珍贵,对她而言就像是一个在海中游行了很久疲惫又绝望的人突然遇到了一个可以休憩的岛屿那样。
然而,她还不曾认真地认识过他,他们仍旧是两个陌生人,即使在路上遇到也不会激起半点涟漪。他们之间,大概是最普通、最常见的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有时她觉得这就像是某种从不曾会面过的爱恋,充满了许多幻想出来的、非现实性的美,尽管这只是她单方面的看法。可这种想法还是可以给人很多力量,让她开始觉得摆脱了孤独寂静如同死尸一般的自己。
然而,有一天,他还是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在那个十字路口,他先是理直气壮地迎上她的眼光,一种他不太理解的浓得化不开的眼神。于是他别扭地扭过脸去,只给她留下一个尴尬的侧影。
她在远远的地方就那样站着,心里却有些受伤了,仅仅一个眼神。她也扭过头,忽然在街边的橱窗里看到了自己和远处的他,正在走远的他在镜中走着走着就不见了,跨出了这个橱窗的他就再也不会和她待在那个小小的镜中世界。
她蓦然醒过来。像是从一场美梦中惊醒,十二月不知道何时已经进入了尾声,凛冽的东风刮得她一阵战栗,她裹紧了衣服,忽然间记不起今天是星期几,也记不得她要去哪里了。风很大,刮起地面上一片又一片枯黄的落叶,它们在空中滑翔过漂亮的轨迹,可风又再次把它们卷回布满腐臭垃圾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