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黑在地区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手术做了两次,结果并不理想。唯一的疗效是原来疼痛不停的头,现在变成了每天两次,闹钟被定时一样,准时在中午和晚上十二点发作,而且每次都要痛够十多分钟才能过去。这种现象大医院的医生也无能为力,给配了药物来减轻痛苦,期望慢慢自我调理。
赵五子要回省城,到医院来看望大哥。赵黑头罩一条白毛巾,看着人高马大的弟弟,嘴唇嚅动,想说话又发不出音。赵五子主动说了家中发生的事,特别讲了棺中的老爹,头脚胳膊全朽成了枯骨,只有肚皮鼓鼓馕馕,有无数五颜六色的蛇缠绕在周围。
赵黑将信将疑,缓缓问说:“五子,你说的这些是亲眼看见?还是那两个阴阳胡诌的?”赵五子很肯定地说:“哥,我亲眼看见,那些彩色的蛇确实缠成一堆。火烧都不散开。”赵黑哑巴了,默默地躺着,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半张凸凹不平僵硬的毛肚脸,经两次手术剔除了脓水后,呈现出死灰的颜色。
赵五子宽慰了大哥一通,交够了住院费,又留了点钱走了。留下赵黑,躺在病床上日夜思索。他想的很艰难,很痛苦,却还是不明白一切究竟何来。他想起了老妈死前的嘱咐,想起了老爹死时的怪异天象,想到了那几棵开细碎花朵,披鳞带甲的所谓肉苁蓉,想到了一棵苁蓉中的那红色液体溅脸的事,想到了两个摞了的娃娃,想到了一碗村,觉出了人生命运的冥冥,眼里流出了两行泪水。
十多天后,赵黑又一次带病回到了一碗村。村民们都走出家门,无声地站在路旁,或自家的院外边,目迎着这位被死鬼老爹所算计,又曾想烧死鬼的村里最高权威者的归来。赵家的族人们多跟随了往赵黑家走,连外姓的人也不自觉加入进去,队伍就拉溜成一个长长的尾巴。
到了家,有兄弟要搀扶赵黑下胶车,被拒绝了。他坚持自己挪腿下车,很感情也很威严地环视着众人的面孔,嗓子嘶哑说:“谢谢你们的关心,大家回去吧,我赵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人们不散,围来的人更多了,赵黑摆了摆手,脚步沉重地走到自家大门口,再一次回转身来,眼睛泛红,声音打颤地说:“大家都回去忙自家的事吧,有咱们一碗村的粮和水养着,用不了几天,我就会好起来的。到时,再请你们大家来家里喝酒海谝。”
赵海清也在众人中,此时走到前面说:“黑子,你受罪了,好好在家里养病,什么心也不要操,村里的事完了慢慢再处理。”赵黑叫了声海清叔,泪花在眼里打转,又怕被人看见,扭头走进了院子。村人们这才低声絮叨着散了去。
受了刺激的黄脸婆,一直坐在炕上没动弹。随着屋内光线一暗,赵黑高大的身材进来了,她眼睛木呆呆地瞥了一眼,哇一声哭了起来。跟进屋的赵五婶忙劝说道:“傻媳妇,黑子回来是高兴事,你可不敢哭。这场灾难过去了,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还是赶紧下地给黑子熬点米汤喝,瞧他的脸色多难看。”黄脸婆放了两嗓子,又生硬打住了哭声,挪腿下炕,没头没脑地开始清洗几天没有动过的锅灶。
赵黑被扶到了炕上,靠住一摞被褥,长腿直趔趔地叉了开来。直到这时,他的两个娃才敢大着胆子从里屋出来,四只眼睛盯着自己的爹,却又坠坠不安不敢说话。
院子里,赵五婶喊着三毛子,让他回家抓了那只老芦花母鸡,送过来给赵黑炖了吃。赵黑闻声,对站在地中间的赵海清说:“海清叔,你给我五婶说一声,留着鸡好好下蛋吧,我现在一点胃口都没有,人家大夫也安顿,油东西暂时不让我吃。”赵海清说:“不要管你五妈了,让她安排去。肉你吃不成了,喝点鸡汤也行吧!”
吃了老婆给熬的稀饭,喝了两碗鸡汤,歇过劲的赵黑头上脸上热出了一层汗珠子,人也精神了许多。
赵柱子来家里,汇报了村里发生的事,和谁与谁与谁的七长八短的言论。赵黑不多言,静静地听,半边好脸看不出一点表情。黄脸婆打断了两人的话题,让男人早点睡觉。赵柱子只好打住话题,帮着赵黑家挑了两担水,劈了几根柴禾才走的。
晚上,睡了多日软床的赵黑,对土炕有点不适应,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后来吃了一大把药,熬过了晚上十二点的苦难,才算找到了回家的感觉。黄脸婆慢慢找回了女人的柔情,点了一盏油灯,细细端详着熟睡的男人因病痛折磨而削瘦了的面颊,想着过去不久的经历,忍不住要哭,又忙用手捂了嘴。
赵黑的身体果然恢复的很快,不仅能在村子里走动,还到队部去做一些不太累的营生,偶尔还跟着社员到田里看看庄稼。
人们看见赵黑的身影,都关切起两件事。一是原妇女主任赵秀子,逃避计划生育,跑得六七个月没回村,结果生了个女娃,却没活过百天就夭折了。赵秀子眼见别人家分粮,自己工分不够,差了一截,当时撒起泼来,到粮堆上自己装满了一袋子小麦,秤也没过,用手推车拉着就走。她的放肆让一些人念叨起赵黑,说队长要是在谁敢这么做。另一件事是寡妇候月梅,工分只有一点点,分粮也就少得可怜。但寡妇提出一个出人意料的请求,用钱买队里的粮总可以吧。这又是村里从没有过的新鲜事,也就没人敢作主。
汇报这两件事的人是赵柱子,赵黑听了,一改过去拍腿骂娘的习惯,一声不吭,最后才说:“你先忙你的事吧,让我考虑一下,再解决这些个籽麻事情。”赵柱子又汇报了每年秋天,给上面进贡打点的事,说自己按往年的情形,都作主落实了。赵黑忽眨着眼睛,神情疲惫地说:“等两天吧,让我的身体恢复一下,咱们在全体社员大会上再说。”赵柱子听得模棱两可,狐疑地问:“黑哥,这些事你要在大会上说?”赵黑思考了一下,脸上挂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说:“我是说秀子和候月梅那些个事情,其它的事,你做得挺好,我放心着呢。”赵柱子说:“黑哥,咱们队今年副业组收入还不错,窑上的砖到现在出了几万块了,只是有些地方要不回钱来,你说咋办才好?”赵黑说:“干这种营生,还是高军那货有手段,过两天我安排他专门要账。”赵柱子说:“还有一些账。“赵黑手一摆说“你就不要说了,我心里有数呢。”
大队支书来看望赵黑,问了一些身体情况后说:“你这村长还得负起责任,把村务给我抓起来。可不能因为生病的原因,就怠慢了工作啊。这一点上,你得考虑指定一个副队长了,以备自己有点什么事时,有个跑腿负责的人。还有,现在国家在农村实行联产承包,咱们大队很快也可能要实行。完了你还得好好学一学这方面的政策,对社员要及早进行宣传动员。咱们一碗村过去有许多全公社都出类拔萃的先进事迹,在这上面不能落后,也要有新的举措,新的气象才是……”赵黑洗耳恭听后,缓缓地说:“老支书,你不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这次病灾,我真的感到好累好累。我不想再干了,大队考虑看能不能另选贤能。”
支记没把赵黑的话当真,劝勉鼓励了一通要走。赵黑一直送到村口,望着一行人的背影,脑子里胡思乱想了一通,转身就来到刘三亮家。
黑玉英正在用叉子翻弄一些自留地里秋收回来的高梁秸杆,准备拉到大队加工成饲料喂猪。看见赵黑上门,她停下手里的活,把队长礼让到屋里坐。屋里却是一团乱糟糟,黑玉英不好意思地说:“你看,事把人忙的,连家也收拾不清利。”赵黑问刘三亮去哪了?黑玉英说:“我姑妈那边有点事,给帮忙去了。”赵黑脸上挂出了笑容,从炕上抱起手抓小摇鼓的娃,看着看着,忍不住在脸上亲了一口。娃被胡子给扎哭了,黑玉英忙接过来。赵黑感伤地说:“唉!两娃同一天生,我那娃却没能保住。一切都怪我,还以为娃是做恶梦了。”黑玉英有话想说,嘴动了动又打住了。赵黑问:“我听说你领娃到你姑家住了十几天?”黑玉英点了点头说:“那段时间,我姑妈身体有点不舒服,我带娃过去伺候了几天。”赵黑自言自语说:“出去躲一躲是对的,免娃受祸害了。”
黑玉英询问赵黑的毛病,又问他家里情况,说自己好几次想过去看看,又不便过去。赵黑说:“你只要把娃带好,就不要操心我了。这头痛毛病我现在有法子控制它了。”黑玉英恼了似地说:“以后不允许这么乱说话!让外人听了,啥意思嘛。”赵黑挠着脖子,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一时走神,就说差了。不说了,我来是想跟你谈一个想法的。”
赵黑就说了有意推荐黑玉英当副队长,又说这是大队的意思,也是他自己的想法。还说自己毕竟身体不做主,村里还是要有个管事的人才行。黑玉英说自己是个外姓旁人,又是女人,胜任不了这个工作的,还是另挑高姓或赵姓中人来当吧。
赵黑诚恳地说:“咱们这个村的情况,我想了很久了,再也不能沿袭老路子,搞得跟斗争似的。外姓人当队长,两大家人都平等,谁也没了说事,正是个办法。这些年,我凭了蛮劲管人管事,结果搞得好些人都对我有意见,把自己也搞到现在这么狼败境地,细细想来实在没多少意思。”黑玉英说:“你搞得挺好的,咋突然说开泄气话了。”赵黑感叹说:“好什么!表面化罢了。”黑玉英默默看着眼前这个大男人,不明白是什么改变了他。
改变赵黑脾性的,既有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也有渐成痼疾的毛病。每天两次的头痛开始前,他都要提前蛰伏,头上缠了绷带,嘴里塞了毛巾或布团,有时还抱死了树杆。如果正在地里劳动,人就在旷野提前选好的沙地上,埋下头迎接那无法逃避的折磨。每每头痛来时,人浑身打摆子,如同筛糠,在地上打滚,能扭动一片尘土,看上去如同一窝张扬的旋风。而疼痛的离开,却如乌云过天一般缓慢。
头不痛的时候,赵黑还是能主持村里的事务,了断一些邻里的纠纷,布置一些村务劳动,只是说话的口气和态度与往日判若两人了。对赵秀子硬性分粮的事,赵黑并没有像人们愿望中那样,采取强力的手段扣要回来,而是宽大地把一笔今年的账,算在明年的头上。对候月梅的要求,赵黑满口应允,说这是一件好事情,是政府提倡以钱顶工的特别情况,和咱们村有人家城里有上班的,家里没劳动的,年底以钱顶工分是一回事嘛。如果村里还有人想这么做,也可以嘛。候月梅高兴了,取出了家里卖菜挣下的钱,全数地买回了自家和馋猫的口粮。
赵黑所说的城里上班人,指的是我们家的情况。村人们一听也觉得是这个理,但对候月梅,一个女人家不在队里上工,搞歪门邪道,当菜贩子挣钱,居然比有几个劳力的人家还强,各自就有了不同的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