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年6月初,我带着全部的积蓄,独自一人前往西安。
火车徐徐离开乌鲁木齐南站,城市繁华的夜景慢慢后退。
夜色深沉,我却全无睡意。暗淡的灯光从车窗闪进来,像是在偷窥,又像是在搜寻这黑夜的秘密,而后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又极速地跑了出去,跑到远远的灯杆上,站着,像个孤零零的孩子。
窗外,骆驼刺和芨芨草零星地散落成一撮一撮,耷拉着的茎叶在夜色中没有一丝神采,它们不停地倒退着,然后,消失在“叮叮哐哐”的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中。
其实,我不是个敢闯的人。当初,远离家乡,漂泊到遥远的异域,并非我的本意。
往事不堪回首,说好的工作泡了汤,心高气傲的我,于是想着用逃离来排遣内心的愤懑与郁闷。
这次,我重又盘算了西安到老家的距离。因为,父母年岁越来越大,而我,远在万里之外的西域,总是会莫名地隐忧。
莲湖区一个靠近城郊的地方,是陌生的。来不及卸掉旅途的疲劳,我就投入到工厂前期的准备工作中。
签完房租合同,又马不停蹄地装修办公室,买办公设备,装电话。为了省钱,空调只舍得买了个二手的挂机,换了氟利昂,还行,挺凉快。在办公室隔壁,我特意装好了两个房间。我想,等稳定下来,就把父母都接过来。
过了两天,父亲从老家赶了过来,同时也带给我一个不好的消息,本应随行的师傅,临时变卦,在戴南候车室等车的空档,接了个电话,决定不来了。
一年五万,外加年终奖金,这个条件在十七年前,居然没能打动一个普通的会点技术的农民工,原因很简单,他婆娘一个电话,就是离不开他。其实,是他自己离不开老婆,仅仅是几个月的事,因为我曾答应,效益好了,年后,可以带着她家人一起过来。
房东大哥给我介绍了一个陕西窦姓小伙。小伙子也就二十出头,说是刚刚高中毕业,见他谈吐还算得体,又有眼见,就留在了身边打打下手,或许,以后可以培养成技术人才。
小窦算是我招的第一个员工。
从浙江订的设备,陆续运到了工厂。安装、调试,因为技术上没人帮得上忙,都得我自己动手。忙活了一个礼拜,两个车间通上电,看着一台台可以正常运转的机器,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小窦俨然成了厂长,招工,安排宿舍,这些,我都没空过问。开工的那天晚上,我与十几个孩子围坐成一桌,算是跟他们正式碰面。
“缘分让我们走到了一起,只要你们用心学,好好干,我不会亏待大家的。软管编织,说简单很简单,你只要看好机器,记得换上钢带。说难也难,万一机头跑偏,管子就会脱节,这时候就要进行简单的调节,直到机器运转正常。”
我相信也希望,这些孩子(说是孩子,都是二十岁左右。)会做好,也能做好。
机器在运转,厄运也就从这时候开始了。
这时候的我,既是老板又是技术员。机器转的时间长了,总会出故障,我得丢下手头的事,赶紧维修,否则工人就傻傻地看着,一筹莫展。
我很耐心地教他们,告诉他们工作原理,简单的道理,往往说得口干舌燥。特别是小窦,我更是常常给他开小灶。
半个月时间,过得很快,小窦没学会半点技术,看他每顿能吃两大碗面条,我就想,怪不得有人说,脑子里是浆糊,原来面条进了他的脑子,都成了浆糊!
女孩子们说了,小窦那种高智商的人都弄不懂,我们,又怎能会呢?
是的,会的不难,难的不会。我不好怪他们,可自己又没有分身之术,我焦急,心里常常腾起无名的火。
白天,我顶着三十多度的高温,骑着自行车,到处跑。买配件,买耗材,联系销售客户。晚上一身臭汗,精疲力尽地回到厂里,走进车间一看,十几台机子,大部分停摆,只有极少数的还好,照这样下去,产量自然是上不去,不说挣钱,连工人工资都发不出。
匆忙喝一碗烂面条(工人不喜欢吃米饭,我和父亲只能跟着吃面条。),我得赶紧修机器。六十多岁的父亲,坐在边上,默默地看着我,替我打着蒲扇。
昏黄的灯光下,父亲满头的银发映入我的眼帘,我常常别过头去,暗自唏嘘。父亲这么大岁数,为了我,天天跟着遭罪。我让他先睡,可他从来不肯,每次都要等我修完,收拾好才一起休息。
那几天,天很热,我打了地铺。和父亲并排躺着,我装着很快入睡,可父亲不停地轻轻翻身,我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可又无能为力。
这帮年轻人我是不再抱有希望。我决定再碰碰运气,从老家找个人,这样我才能安心做好销售,才能让工厂运转正常。
电话打了若干,感兴趣的人有,还是那句话,太远,要是厂子在戴南或者张郭,有这条件肯定去。个大梦!这跟放的屁有何区别。
人,找不着,现有的又教不会。我陷入了两难中。我不敢把眼下的困境告诉远在乌鲁木齐的妻儿,她们娘俩,还在守着新疆的公司。
熬到了八月中旬,因为食不好寝不安,我的体重嗖嗖地下降,一下子少了三十多斤。父亲也好不到哪去,也瘦黑了不少,每天他除了做饭,就是默默地打包,然后清扫车间。那阵子,我和父亲就像两只不停旋转的陀螺,吃尽了所有的辛劳。
有天,父亲说,不行就别撑了,再这样下去,会熬坏身子的,你还小。欸,老了,不能帮你分担啊。我知道父亲的意思,他要是再年轻十岁,凭他的聪明能干,这点技术活肯定难不到他。
奇迹没有出现,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我会垮掉的。我决定收手了。
“不是我不留你们,而是我能力有限,吃了今晚的散伙饭,晚上会把工资结清,明天咱们就此别过。”我喝了一大口啤酒,竟然有点哽咽。
这些孩子,虽说只是相处了短短几个月,可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岁数最小的也是最聪明的小何眼睛红红的,她举杯与我碰了碰,“唐叔,后会有期,以后,别忘了我们,我会想你的。”
这时,有对叔侄提出了收购我的制管厂。我因去意已决,答应他们,成本价再减十万。两天后,他们回话了,二十万收购,附加条件是我要帮忙培训技工,直到熟练为止。
深思熟虑后,我婉拒了他们。他们这明摆是要趁火打劫,光设备的价钱都不止这个数,还有几十万的原材料与其他的附件。
后来,到底还是亏了不少,虽然心痛,却也是无可奈何。
父亲把能带走的碗盆还有其他小东西打包好。那天中午,我送他去开往戴南的大巴车,一路无语。车上的人基本都是老乡,车老板递给我一张名片,一再让我放心。
车缓缓离开车站,父亲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大声说,“回去吧,啥都别想了,身体好比什么都重要!”
我微笑着,朝父亲不停地挥着手。车走远了,父亲花白的头发越来越模糊。我的泪,不自觉地涌了出来。
处理好一切,我给西安的朋友发了条短信:我走了,这段时间,麻烦您了。
那天晚上,我背着个小包,在路边小店买了几包方便面,一个人去了火车站。
外面下着密密的雨,我穿着外套,仍然凉飕飕的。站在城墙脚,在这厚重与繁华并存的时光下,我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渺小,渺小得如一颗小小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