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一切都是预兆:校友札记

我生命中最“荒淫无度”的那一段大学时光总是毫无征兆地就劈头盖脸向我袭来,因为那里面实在有太多清晰的印象和太多可亲可爱的人。

在多少个狂欢夜过后,多么巴望着能够一觉睡到下午,可是宿舍房门外又有人穿着进了水的拖鞋啪嗒啪嗒的走着,留下令人恨得脸色发青的响声,噪音一直持续到我们这些轻飘飘的懒汉开始饿得肚子叫,从一个床铺蔓延到另一个床铺。

赵朋躺在床上露出婴儿一样的表情,在枕得发黄的枕头边,留下口水泛滥的印记。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壮汉,是一个心底不坏的大好人,尽管他总是恶语相向,露出那种出拳威胁的滑稽表情,平日里他大谈那些探索周边地区的出行计划,并怂恿我们集资出游,虽然他有深不见底的啤酒肚和举手投足间的幽默气质,但他并没有多少花花肠子,他很诚恳地向别人言说自己的平易近人,并阴郁地感慨那些身价过亿的豪门名士的奢侈生活。

宿舍里的另一个大块头,龚子佑,他称呼赵朋时会发烧一样软绵绵地喊到:赵朋大宝贝。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称呼,所有人都感到恰如其分。当然,不止赵朋,龚子佑有上万种不重样的称呼别人的方式,每个人都有上万种。他身高接近两米,长的丰腴白净,脸上有一些很短的胡茬,但他的身高和他那肥胖的娃娃脸丝毫不具威慑力,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像年画里的胖娃娃一样足够美好。和赵朋相比他不会无缘无故就冲傻装愣,他热衷于电子游戏和说唱音乐,听到好听的音乐就会像看到商品游戏价格打折之后激动地大声咒骂。曾有两年他在班级里做班长,但他并不努力,总想着拉帮结派或加入电竞豪门。爱情方面,他表现出极大的冷静,大概在开学的第一天,连宿舍里的人都认不全的时候,他就和我们班的一个山西小妞两厢情愿地上了床,这份并不认真经营的恋爱关系一直持续到毕业都仍在持续。他行侠仗义,到处哄抬气氛,懂得化干戈为玉帛,不到关键时刻他那种来自西部海岸的火药味很少表现,是个很不赖的哥们。

我们宿舍六个人,代表着六种爱情观,这些爱情中的人格轮廓分明,差距显著。天天想着写出点名堂的来自山东的我本人,与任何平庸都不愿苟同,每天像毒鬼一样,夹着本子,穿着漆黑的长袍神出鬼没,祈祷自己能受到命运女神的青睐。来自山西的牛琦鑫,就像一个乡镇田径队的替补选手一样瘦削干瘪,就在我们五个人的见证下,他就像闹笑话一样经历了两段性质难以甄别的爱情;他渴望获得爱情,但总是办的蹩脚幼稚,萧乙和龚子佑开玩笑似的打趣挖苦一定程度上帮他从那些刻骨铭心的羞耻中走了出来,一次次把他从情绪化的边缘拉回来。来自张家口的萧乙无疑是个情场老手,这一点很有欺骗力,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第三学年还没有结束他就被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小瘪三带了绿帽子,我曾有一段时间很担心他,为他鸣不平,不过他似乎并没有受多大影响,这种洒脱几乎令人钦佩,像他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获得女生信任的人,在遥隔两地的恋情中败下阵来,但他虽败犹荣,是个真爷们。我对面的床上睡的是天津本地人赵朋,在毕业前一年,他开启了一段异常成功的爱情生活,是和校外一个与他臭味相投的女人,很快他们就给我们其他人一种小家的感觉;不过在那之前,赵朋和我们班上一个患有内心抑郁的女孩尝试了一次恋爱,女孩方面磕磕绊绊,因为性格不合很快就吹了,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认为赵朋是爱情方面最成功的那一个,或许正应了那句话:傻人有傻福。龚子佑和瞿飞的恋爱,几乎已是老生常谈,后来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引起我们注意的方式,是靠瞿飞告诉龚子佑再由龚子佑告诉我们的那些女生宿舍的奇闻八卦,但我们大都不感兴趣,他们本该是露水夫妻,但却一路走到现在,这几乎是一种疯狂。夹在赵朋和龚子佑中间的床,就是最后一名成员韩斐睡的床,他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南方人,来自苏州,他的身高普遍比我们其他人矮半截,操着并不怎么听得清的柔声细语,像个三流偶像练习生,就是他频繁地受到赵朋的恶意排挤和出拳警告,后来我们渐渐发觉,这是他们之间一种行之有效的交流方式;这个南方人在恋爱中并不硬气,和那些小姐姐小妹妹一通电话就腻歪到天亮,过分的时候电话双方抱头痛哭,仿佛世间的最后一对真爱;但有时这种事情很荒诞,比如一次他不知道和他相处了一周的女孩的名字,这一周的时间里他就称呼她为“红蓝鞋”,为此,连我也在内心里嘲笑过他;我曾经和他闹过一次误会,才明白平时他几乎不袒露的自尊心也像金子一样珍贵,他不允许别人看轻他的那些短暂相处的女友,像个流亡的绅士一样,在别人不顾及他女友的自尊而谈论他们的时候义无反顾地发起挑战。

萧乙在几个月前也有了一段新感情。那个时候,我上着英美文学和小说课的讲座,抱着诗集在公园里踱来踱去,用狗尾草轻轻地摩娑自己的额头。龚子佑和瞿飞则逛着商场,为调节女生宿舍里的纠纷出谋划策。韩斐和他的好基友就像评论女性杂志一样,交流着他们脑海里的那些女孩儿,对那些行为过分不检点的女青年指指点点。而萧乙陪着牛牛,向他传导恋爱中的高深学问,两个人在学院、学生会、排球场和人员流动的操场多处流转,鬼鬼祟祟。而赵朋则躺在床上,耳机里播放着玄幻小说,等待着什么人能在饭点给他捎回一份盒饭。萧乙和我们学院的学生会主席叶皎函就是从那时开始频繁接触的,这段起点是排球场的感情一直延续到毕业之后的两室一厅,叶皎函早就和我们混得很熟,被我们认为是宿舍里的第七人,她和萧乙很像,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并不认为他们会在一起,只有我的好友士毅泓对此深信不疑。他对人性的直觉再一次得到了证实。

认识士毅泓开启了我人生中那段“荒淫无度”的时光。大一军训的时候,我对他是满满的厌恶,那时候在我的印象里,他像个美国大兵,充满了黑色幽默和昆汀的暴力美学,说话像海明威一样简洁有力,总是破口大骂,对看不惯的事情从不沉默,永远是直截了当的爆发;最初他的形象在我的心里得到改变,是由于他的热心肠和冷静客观的以理服人,很早的时候他就游历世界,他博览群书,在众多方面都是爱好者,同时是个狂热的共产人道主义者,他的英语说的完美无瑕,俄语也是信手拈来,在民俗文化和马克思唯物历史观上有着很深的造诣。

我们两个充满讽刺和强力意志的灵魂不期而遇,对学院平庸寡俗的管理层和陈腐的现状形成了一股潜在的冲击,我们一起谈天论地,刻薄犀利地揭示出我们习惯中认为的那种真理,当我们走在路上时就像两个随机侦查的士官和参谋。我们厉声呵斥那些将足球场变成废墟的谈情说爱的男女,拉起一场声势浩荡的足球复兴运动,他那魁梧粗壮的形象很快就被人记住,成为青年男女群体口中的众矢之地,后来西藏生足球队和校足球队重新占领了绿茵地,他也做起了藏族同胞和汉族人交流的桥梁。他是最好的朋友,因为他从不吝惜你,永远会用那种别出心裁的手腕让您认识更多值得的朋友。

最初把我拉到藏族人群体中的就是他,一切都因为足球这项伟大的运动,一切都因为西藏这个伟大的民族。——我们很快就成了一个无话不谈的群体,在一起跳锅庄舞、踢足球,在生活上彼此关心,这种交流毫无藻饰,彼此之间几乎就像知根知底的同乡人。那些排山倒海滚滚而来的美妙夜晚很快就说明了这一切,最后每个人都搞得醉醺醺的,他们有新鲜的青稞酒和发出怪味的糌粑,我们一大圈人,二十多个男性二十多个女性跳着整齐划一的紧凑步伐,微醺地旋转,所有人都在漫无目的地流着热泪欢唱,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周围散落着音箱和喝空的易拉罐,后来这种公然饮酒的交流会变成了一项每天不可或缺的节目,或许不会每次都有酒,但那份盛大的愉快从不在任何一个夜晚缺席。

兄弟嘉瓦是一名来自青海的说唱音乐制作人,他是我见过嗓音最迷人的rapper,他体型微胖,长相有点像韩国明星马东锡,我和他志趣相投,但在藏族群体的晚会中却不常见到他,他忙于焦头烂额地捕捉那些轨道上的音符,一个人终日断断续续地抽着烟盯着那些不断变换的烟幕神游物外。那种尝试着打散并重构音乐工程的尝试,让他看起来阴郁神秘。他在音乐上另有一些亲密无间的伙伴,其中就包括数次在大学城足球竞赛上贡献精彩扑救的藏族守门员罗旺和大一藏族新生吉米,以及住在我隔壁宿舍的从来不在自己床上睡觉的吉他社社长,他也是个挺好的人,性情类似于龚子佑,看上去挺凶,我和他接触不多,不知道他的名字。后来有一群地下党说唱帮聚集在我们男生三号楼三层的楼梯间里,在很多夜晚彻夜不眠地进行着具有传奇色彩的窝谈会。

我之所以知道整件事情是因为我有时也会混迹于其间,拿着半吊子的说唱歌词过去和他们攀谈,从图派克到GALI,从嘻哈音乐到摇滚,有几次我们约好从学校围栏翻出去,先打几个小时的台球再在晚间唱吧一直唱到天亮,最后作为总结再精心挑选一个露天广场跪下来拜哪吒,只不过那段时间大家普遍囊中羞涩,所以这件事情就转移到了男生澡堂里,我们几个在下半夜去澡堂,巴望着能剩下一点热水,麦孜海提从脸盆里端了整盆的百威啤酒,一路上我们轮流承担,我们在澡堂里一呆就是三个小时,直到所剩不多的丝丝热水浇在头皮上变成哒哒的几滴,我们一边搓着灰一边在嘴里念着歌词,切磋着韵脚,最后给烂醉如泥的同伴搀扶起来穿上裤衩,迷迷瞪瞪地回到宿舍。

大学里的那些酒鬼往往令我大开眼界。韩斐的那位好基友小严同学是头一个也是我唯一还有印象的喝到酒精中毒昏迷了一天一夜的家伙,那是个值得铭记的星期六,他一个人在校外吹了两瓶50度的白酒,在我们都不知情的情况下蹒跚地回到宿舍,然后就在他的宿舍里开始了表演:最初他开始剧烈抽搐,神志不清地发出那种类似非洲女性的恐怖对话声,然后他开始蹬踹房门,试图将宿舍中的铁架床拉倒,由于周末,他的宿舍已人走床空,这就使得他摇荡性情肆意撒泼变得毫无阻碍,他开始声嘶力竭地呐喊,多半是一些含混不清的梦话,这时我们闻声赶来,他又开始卖力地证明自己仍然清醒,他摇晃着身体艰难地在通往上铺的床梯上爬上爬下,把下铺桌子上的书籍扒做一团又横竖不分地把它们塞进高处一个奇怪的缝隙,他身体力行,始终不肯放弃挣扎,而到头来这种证明恰恰说明了他醉得很充分。他这次独醉的起因,是在全校运动会上我们学院排名末位。我始终怀着冒昧的疑惑,纳闷他为什么要在这时有这种很不必要的荣誉感,并为一场毫无可惜可言的运动会鞠躬尽瘁,等他醒来之后,他会发现这一切都辛辣地嘲弄了他,然而那天晚上,他跪坐在床板上,黝黑精瘦的身子酒气氤氲,瞳孔里射出两道迷离的光线,他抹去嘴角泛着的白沫,举起一只轻飘飘的手臂失声呐喊:“外语学院第一!”声音响彻壤宇,紧接着他就吐了一地。一夜我们都紧盯着他,在他突然在宿舍内随地大小便的时候我们递给他一个脏兮兮的毛巾,让他擦去手上的尿液,那时候他把尿喷洒在一个不幸同志的书桌前,卸掉了一些火辣辣的包袱……终于,经过了数小时的挣扎后,他平躺在地上,开始口吐白沫,从部队里退伍的同学很关照地把他扶到这边,并把它交给刚刚到来的我们的辅导员大哥。这一历史事件让对面宿舍损失颇多,第二天他在光溜溜的床板上死睡不醒,第三天我去看他,看到他趴在床头上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整来的一次性纸杯里不断吐着黄绿色的胃液和胆汁。后来他开始目无章法,直到永久性的缺席了课堂,他受到了多上一年的指令,意外地留了级,时隔半年再见面后,他已然是我们的学弟。

有几件事情证明萧乙是很能喝的,更甚于对面宿舍那个“外语学院第一”和喝醉了就操练武士刀的日语系的济琛:他成语接龙几乎能与我平分秋色,他带酒字的诗句储备量很深,他有时用啤酒刷牙漱口,我给他起了一个酒神狄奥尼索斯的美誉;这个美称就在于他喝醉后仍不失雅态,仍富有理智的美感,泛起好看的淡红色的脸颊上安憩着一股沉静。萧乙有钢琴家一样灵活的细长手指和飞机场一样平坦的上半身 ,比背面还要平,他发际线周围的麸皮季节性地脱落,类似一种苍白发亮的霜,有时这些头皮碎片会覆盖在他的眉毛上,让他看起来像个十足的瘾君子,他年少老持,处理起问题来合乎情理,有时又锋芒毕露,富有辩证精神,但他心思缜密,从不盖棺定论或将事情一棍子打到底,他深谙世事,做事很有把握,又自然随性,很容易谅解别人。从没有人让他受辱,我想这并不容易,如果真到那时,可能他会做出可怕的事。

萧乙和我的床之间就是山西人牛琦鑫的床,我们大家的床其实都不整洁,但是相较之下,在脏乱程度上仍然是远逊于牛牛的床。很多时候我想充当他的妈妈替他打扫一下他的床铺,但是那些散落在床头上耷拉下来的袜子一次次地劝退了我。他在骨子里是不拘小节的,有副硬骨头,很短的时间里就把烟戒了,到毕业,课程的学习只有他一个人坚持了下来,就在其他人对他的那份没有太深恶意的嘲讽中。或许人生中就是有那么一个阶段,那怕是在不甚理想的环境中,也能把并不珍贵的一切像模像样地换作成长。他放得下很多东西,所以看到了很多东西,也看到了他自己的可能,从贫瘠走向了热爱。再看他的时候,估计要含着泪看他了。

直到现在我和士毅泓和嘉瓦还保持着良好的联系,倾吐一下对当代社会的看法啊,或者交流一些创作的心得啊,聊一聊彼此感兴趣的话题,分享点什么东西。未来的可能性并没有使我们感到太遥远,我们怀着同样的希望,在彻夜无眠的黑色青春中走到现在,默认着不期的重逢。我曾说过,不久要驾着一辆开往西藏的车在离天最近的地方做做梦,放放牦牛,漫步青海湖,看一看琼英扎西、尕玛桑丁、旦巴松宝、白尕文江、宫保达瓦、次仁措吉、白马声闹、旦增赤烈、藤子保、唐家辉、多玉、穆朗、欧珠……

无数次了,我在心中默念:假使这一切都是预兆——我们一定还能再相见,还能回到从前。毕业已经很久了,我幻想如果真的还有机会,真想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看看。

〈完〉

2021/11/18  赵其琛

藏友生日会


锅庄舞排演后

亲密无间的瞬间

漆黑宿舍里的合影

帅穿屏的高同学

乒乓球赛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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