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京城笼罩在严寒的夜色之中。
天太冷了,乾清宫的门卫不时用双手相互搓着取暖。今晚有些奇怪,裹着厚衣服的太监和宫女神色慌张地进进出出。门卫并没有拦住他们进行搜身检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拿着微薄的俸禄,何必给自己找麻烦。门卫深知,白天李选侍搬离乾清宫,当奴才的侍从失去了主子,表现出反常行为,情有可原;再者,一个名叫李进贤的老太监,塞给他一尊小金佛,对他诡秘一笑,他多少猜测出其中的秘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皇帝家的物品,个个称得上价值连城。贪婪的侍从很快把李选侍的首饰等劫掠一空,偷了主子的物品,觉得不过瘾,又趁机盗窃内府财宝。他们太贪心了,侍从们把衣服里装得满满的,连走起路来都很困难。有个宫女胆小,遇上巡夜的内侍感到害怕,顾不上看路面,急忙朝前跑,心里一哆嗦,碰上石头跌倒,衣服里藏的财宝散落一地……
身为乾清宫掌事的魏朝得知了此事,他向王安作了请示,当晚就把盗窃宝物的一干人抓起来,送进了“诏狱”。不过,抓起来的那批人异口同声说出的主谋却逍遥法外,原因很简单,“二魏”是拜把子的兄弟,这个时候的魏朝尚未识破他哥们假惺惺的阴险嘴脸,对他哥们横刀夺爱、给他带绿帽子的恶劣行径依旧蒙在鼓里。魏朝念在兄弟一场,当机立断,编了套谎话敷衍王安,救下他哥们一命,并让他哥们暂时住在他那里。
九月初六,储君朱由校正式登基,庙号为“明熹宗”,后人称他为天启皇帝,或者叫他“木匠皇帝”。天启皇帝正大光明地回到乾清宫后,“宫禁肃然,内外宁谧。”乱象一扫而空。外有杨涟、周嘉谟、左光斗等一帮子的直臣,内有王安主持大局,政局清明。分外祥和的紫禁城,对李进贤来说,不是什么好事。继承大位的天启皇帝,对前几天蹦跶很欢的李进贤耿耿于怀,在上谕里起码三次提到这个李进贤,逐一列出李进贤的罪过:替李选侍传话,要求通政使司将奏章经李选侍过目后再给储君看;先帝入殓当日欲拦截储君,将储君软禁在乾清宫;更可恶的一点,他是“诸阉盗宝案”的首犯。
首辅方从哲揣摩出天启皇帝的意思,上奏要求将李进贤正法。
大祸临头了,李进贤为了避祸,先将自己的名字改回“魏进贤”。李选侍倒台了,再跟着姓“李”,已经没有必要。还有一点,好在替李选侍出谋划策的那些日子叫“李进贤”,不明真相的人均认为坏事是叫“李进贤”的太监干的,谁能想到干坏事的李进贤就是那个魏进贤呢?
魏进贤在哥们魏朝的面前佯装痛哭流涕,表示追悔莫及,求魏朝在王安那里说情。
魏朝跟王安说,参与盗宝的主谋是李选侍的亲信太监李进贤,不是负责伙食管理的魏进贤。王安本就生性疏阔,将魏朝视为自己的心腹,从来不怀疑心腹下属说的话。加上之前一段时间魏进贤常给王安送人参,他对魏进贤的好印象还没有消失。魏朝说参与盗宝的主谋是李进贤,其人在狱中因畏罪,咬舌自尽了。就这样,魏朝编造的谎话把王安蒙过去了。
王安这边搞定了,还不能高兴的太早,大明有完善的司法系统,各方关系疏通后才能高枕无忧。魏朝又替魏进贤四处花钱打点,找到了平时关系不错的工科给事中李春烨、御史贾继春、刑部尚书黄克缵等官员,请求他们帮忙暗中操作。如此一来,魏进贤终获解脱。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人情的社会。你对我有恩,我对你有报。李春烨为魏进贤使的劲最大,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在九千岁掌权后,许多正直的大臣受到打压,李春烨却能官运亨通,直至兵部尚书。不难看出,魏进贤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没有人能够准确的预测自己的未来,李春烨过了几年一帆风顺的好日子,却不料崇祯皇帝上台后清算阉党,李春烨也倒了大霉。
魏进贤筹划的盗宝一事,险些让他丧命。虽说躲过了一劫,在宫中积攒半辈子的财物全拿出去打点关系,落得个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他抱着酒坛,半躺在床上喝闷酒。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缝隙照在他的面颊上。他伸手推开窗户,抬头欣赏夜空上的明月。月亮好美,像一轮洁白无瑕的玉璧散发出耀眼的光芒。秋天的月亮,总是带着淡淡的思故乡的哀愁,勾起漂泊在外的他想念远方的亲人。他想回肃宁县梨花村了!人上了年纪,落叶归根的情愫就会越深,渴望回归故土在所难免,故土是所有人最向往的归宿。
“半残身子的老朽,回去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魏进贤自嘲地笑道,“衣锦还乡的夙愿恐怕此生是没有指望了。”他举起酒坛倒置,大张嘴巴接住剩余的几滴美酒,随手将酒坛扔到地上。咽下口中的美酒,甘冽的味道滑过喉咙,舒服极了。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穿上鞋子,摇摇晃晃地去找客氏了。
客氏做梦都没想到,吃自己乳汁长大的朱由校,竟然成了一国之君,她甭提多高兴了。她最初入宫伺候朱由校的时候,王才人母子还时常受人冷落,朱由校并不被人看好,谁也想不到可怜兮兮的朱由校将来会荣登大位。势利眼的太监伺候朱由校故意玩忽职守,根本谈不上尽职尽责,客氏却不势利眼,只要是奶妈该尽的义务,她都一丝不苟地完成。朱由校断奶以后,客氏干的活儿,实际上就是保姆。
史书有关客氏对朱由校的呵护,用到了“起居烦躁,温饥暖寒”,“兢兢业业,而节宣固镇,艰险备尝。”天启皇帝入主乾清宫以后,客氏风光十足的住进了咸安宫。她和往常一样,恪守成规地忙着保姆的工作。她每天起得比打鸣鸡还早,天不亮就赶到乾清宫内,等候天启皇帝睡醒。天启皇帝睡醒了,伺候天启皇帝洗漱更衣。一整天围着天启皇帝忙这忙那的,直到天启皇帝安寝后,她才回住处休息。
按理说朱由校当上了皇帝,用不着年近四十的奶妈伺候了,宫里的宫女不计其数,不缺伺候皇帝起居的宫女。天启皇帝却离不开客氏,其中的缘由是因为蕴藏着亲情在里面。天启皇帝是吃客氏的乳汁长大的,客氏像是亲生母亲一样伺候天启皇帝十几年。俩人情同母子,不足为怪。
已是夜里头更十分,客氏仍没有上床休息,而是坐在小圆桌前整理一个匣子。这不是一般的匣子,里面珍藏着天启皇帝的胎发、剃发、落齿、指甲。她早上为天启皇帝剪了指甲,回到咸安宫的住处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出匣子,把今天剪下的指甲包好放进去。
烛火摇曳,室内通明。客氏趴在桌子上,胳膊枕着下巴,思忖片刻,情不自禁地咯咯笑了。一想到亲手养大的皇子成了九五之尊的皇帝,她心里美滋滋的。她觉得她这辈子,活得总算值了。
有人叩门。看着月光映在门上的人影,客氏很容易认出了来人是魏进贤。“死鬼,这段日子跑哪里逍遥快活了,都快把老娘给忘了。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色鬼。”客氏嘴里嘀咕着,脸上带着愠怒,起身去开门。她心里想,一定要好好数落魏进贤一番,可是等她开了门,魏进贤一进屋,立即将她搂在怀里。她把头贴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聆听他的心跳声,积压在心头的埋怨顷刻间都烟消云散了。
“在哪里喝的酒?怎么喝成这个死样子?”客氏抚摸着魏进贤一张一翕的喉结,故作娇嗔地问。
“心情不好,独自喝闷酒。”
“独自喝闷酒?大男人的,能有啥想不开?”
“唉,一言难尽。”魏进贤闩上门锁,挽着客氏的胳膊,缓步移向铺着绫罗绸缎的红木大床。“想我初来京城,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混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邋里邋遢的老太监。身无分文,一事无成。真是命运多舛,不认命不行啊。我还不如死了。”
客氏与魏进贤并排在床边坐着,她抱着魏进贤的胳膊,小鸟依人般依偎在他的胸前。她听他说这样丧气的话,连忙用手捂住他的嘴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嘛?”
魏进贤没有回答,眼里噙着泪花。
客氏掏出手帕,为她心爱的男人拭去眼角的泪水。她脱掉魏进贤的鞋子,伺候他躺进被窝,自己也宽衣解开,钻进被窝。
客氏丰腴的肌肤温暖了魏进贤受伤的心田,他很快便进入梦乡。
睡梦中,魏进贤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坍圮了的老宅只剩下残垣断壁,他没有地方落脚,走到潴龙河畔的荒坡上,顿感头晕眼花,便躺在草地上休息一会儿。恍惚之中,看见一个拄着柺棍的老者朝他走来。老者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乱蓬蓬的头发,稀稀拉拉的胡子,瘦削的面颊,给人一种长期缺衣少食的样子。老者颤颤巍巍地走到他的跟前,举起柺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畜生,你这个不孝子怎么还有脸回来?真丢魏家的脸。呸--”老者咳一口浓痰,吐在魏进贤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