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杂记

病中杂记

2001年4月5日晨起下床，忽觉腿脚与平常有异，行步之间觉左腿似忽短少一截。乃蹒跚而行至订牛奶处取奶而归。强装郑重，虑别人看出跛踅之状。今日是“清明”节，以前即亦明言，今日清明欲去泊镇扫墓，俟学军振荣至，乃言此状，当即去县医院诊断、照相。照“CT”后发现脑中血管有异，医生力主住院治疗，纷纭再三，多位医生合参，乃许先输液观察，可免住院。拿来注射液五瓶，内服药数种，楼前有效诊疗所输液之工具齐备，亦惯于此等治法者。遂在诊所内当时即卧床输液矣。清明扫墓之举乃学军一人去泊镇也。

“输液”之方法不知起于何时，记忆中沧州地带至五十年代中期尚很少此种疗法。曾记在医院中见一老病者，需注射静脉，在桌前坐定裸脱臂膊，医生以针刺入静脉，一管药水徐徐推进。此疗法当是医生与患者俱疲惫不堪。后乃有输液之法。此法意揣之，当亦由外国传进，先从大城市，逐步漫衍至小城镇，现在某些乡村之小诊所亦大盛行。尝见乡民偶患感冒，亦被医者束缚在床，将针刺入，大输特输之矣。

余之疾，医生断为“血栓”。而此名在儿时尚未有也。晚近时，医学科学大张皇，光是血液之病，即有高血压、高血脂、血栓、血癌、白血病等，不一而足。血栓，通俗之解释是血液中有沉淀物，积累日久，附着在血管壁上，阻碍血液流通也。此种阻碍或在手足，或在脑中，总之全身各处都有“栓”的可能。尝听老人言，“某人被拴住了”。“拴在哪儿？”“拴在腿上了。”此“栓”与“拴”盖音同字不同。“栓”者，“塞”也。“拴”者，用绳索系物之谓也，如“拴牲口”等是也。老百姓以栓为拴，既谐音，又不无调侃之意。细推之，此“栓”乃来源于细米白面、鸡蛋、鱼、肉之食物中。无怪此种病在三年困难之时，鲜有所闻。即前溯中国三千年历史，亦少见记载。（或者尚无此名）盖中国几千年以谷物为主食，以菜蔬为佐餐，荒年暴月，则杂以糠核树叶等果腹，血中之沉积何由而得？犹记初参加工作时，正在农村遇荒年之后，有教师某在学生厕所观察，见学生大便率皆成散砂状，很少有成条形者，出即对众叹曰：学生每日吃黄菜盘子果腹，大便皆不能成型也。黄菜是一种盐碱地上之野菜，（也有叫碱蓬的）大面积丛生，出生时鲜嫩可食。开花红黄白紫色皆有，鲜艳可观。城市中有以盆载植者。此黄菜至秋季则在花中结一黑色小球，是种子也。农民即在花丛下将此种子扫集。用水淘洗，去其碱味，晒干，再上磨，磨成粉，掺入粮米中代食。或有不经磨粉而直接将种子掺入粮米而食者，咀嚼时叱嚓有声。然此物非盐碱地不生，南方盖鲜见也。此种子老百姓称为“黄菜盘子”，黄花沿海地带竟将其列为“一宝”，足见其惠及灾民之功。此种食物所含脂肪微乎其微，入胃肠中搜刮原有之脂肪耳。百姓言其能“刮油”（刮，gua三声音），其能清净肠胃之功不小，即血液中何由可见沉积物耶？此种“血栓”病盖由欧美人先得之，以其恒以肉类为主食也。慨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人眼界大开，处处视欧美之习尚为荣，酒吧餐馆几乎连街亘巷，“先富起来”之权贵，每日酒宴不断，乃亦罹此疾。余则无多财，亦无每日酒宴豪食，顾此疾何由而得也？间思之，每日以饮少量酒为“享福”，饮酒即需有下酒物，儿女亲朋故旧经常馈赠各种食物，其受疾，不亦宜乎？余常言“现在应该再有瓜菜代之年代也”，恒被斥责，“你愿意那样，你自己何不瓜菜代耶？”曰：“是不能，自己每日粗食不特加增做饭之劳，而遍地皆酒肉精食，众视为常，其价格转低，而棒子面窝头以其不常见，其价转高。黄菜盘子之类更为青年人所未曾听见者，料想黄骅之盐碱地亦早经开发，欲求黄菜盘子，当其价转等黄金也。”

忆及大办食堂时，每日料理学生吃饭回家后，有一刘姓炊事员在面板下取出大白萝卜一只，脔切后放入锅内，佐以酱油食盐，炖煮至熟。每人分得少许，入口觉其不啻珍馐。又记得在刘表庄时，孙大夫之亲戚来探视孙，而其正供职于供销社。是当时人所羡慕之职业也。临行遗孙以茄子数枚，盖此物不见已一年余矣。即见，在菜场中群挤抢购，尚需“菜票”若干，只有望洋而叹，惘然离去。今得此，大喜过望，孙大夫乃命群食之。洗净脔切之，抓入食盐，酱油等，（其他油类盖早绝迹），又于中草药抽屉中抓取川椒一小撮入锅内，炖煮至烂熟，就窝头大嚼，觉与大鱼大肉无分毫差。其时尚有何“血栓”哉？

文革时将粮油悉数管制，每月每人以一斤为率。（重体力劳动者如搬运工人等可加至二斤）全家不问人数多寡，食油盖从半斤。然大多数人家亦觉能饱食。此措置一若能见现在之“血栓”“糖尿病”等“富贵病”流行者，预为防范也，岂不滑稽？

（约作于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