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有很多社会底层的人文笔很好?

写出这句诗的白居易,经济上不算是底层,精神上是永远的底层人民,最底层最朴素的人。


我切身的感受过这一句诗。


夏天的时候我舅母会做一种四川小吃,叫做凉糕,挑着到城里去售卖。


凉糕,是一种用大米、红糖制作的消暑小吃。先把米磨成浆煮熟,然后放进去石灰水,降温凝固、浇上红糖汁,白里透红,非常的诱人。


暑假的时候,水田里的稻子即将成熟,整个田野里散发着水稻的清香。农民们在即将到来的农忙收割前,抓紧时间再想方设法挣一点点钱。我父母都要去打工,舅舅也出去打工了,舅母在家看家同时带着我和表弟两个人,也要想办法做点小买卖,挣几个零碎钱。


舅母推磨,我添米,表弟那时候还小,就那么坐在旁边的尘土里。米浆磨出来,提到锅里煮,舅母负责搅动和观察火候,我则坐在灶前面添柴火。


不一会儿米浆就变得浓稠了,舅母用石灰泡水再沉淀,把清水倒进锅里继续搅拌,大米的浓香被石灰水催逼,四溢出来,布满了整个厨房。小表弟闻到香味,馋得口水都流了出来,呆呆的望着舅母。


用大碗把逐渐凝固的米浆盛出来,放到水井里面降温,一会儿凉糕就做好了。


锅底的米浆颜色会有点焦,弄到碗里卖相不好,只好剩着在锅底烤成锅巴,那才是给我和表弟的安慰。


舅母一边磨红糖水,一边看着我和表弟抢锅巴吃,无奈的笑着。


到了中午,凉糕在水井里已经凉彻底了,连着碗一起装到箩筐里,舅母挑着,我牵着表弟,一起渡过岷江,去乐山城里沿街售卖。


在乐山港上了码头,舅母就会找个树荫,放下挑子先歇息一会儿,如果天热的话当场就能卖掉不少。

那时候路边的桉树在炎热的暑气中,会散发出桉油的香味,氤氲在空气里,非常的舒服。在渡船上晒得头晕眼花的三个人,躲在树荫里感觉非常的舒服,舅母拉起我和表弟,给我们把汗水擦干,自顾照顾小摊去了。

我则会顺着树干坐下来,掏出一本薄薄的《唐诗三百首》自己翻看,表弟乖乖的坐在我旁边,我用手拉住他衣服,怕他突然跑掉了。舅母反复交待过我,城里人多,有人贩子,一定要看住表弟。只有在翻书的时候,我的手会离开他的衣服。

那是一本破破烂烂的书,不知道从哪里来,现在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那时候我看到了这句诗,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短暂歇息以后,还是得挑着挑子走街串巷。码头上卖凉糕的人太多,并不利于很快的卖掉。

我把《唐诗三百首》放回书包里,牵着小表弟跟在舅母后面。她吃力的撑起挑子,汗水从额头上突然冒出来,箩筐一颠一颠的往前走着。骄阳晒在柏油路上,热空气扭曲了视线,让视野里一切东西都燃烧起来。我虽然还小,却也觉得极度的不舒服,汗水把的确良的衬衣站在皮肤上,黏稠得浑身发痒。不一会儿热风就抽干了衣服上的汗水,却让人更不舒服,好像身上裹满了干草。小表弟开始不耐烦了,暑热让他很不舒服,我掏出那本《唐诗三百首》给他扇风,他还是不可避免的哭闹起来。

舅母挑着挑子,不时停下来吆喝。街上并没有多少人,下午三点过的天气,任何东西感觉都在发烫。我心里开始焦躁起来,希望这天更热一点,买凉糕的人会更多一点,让我们三个人结束这场漫长的折磨。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有一个阿姨牵着一个小姑娘过来了。

她们俩一看就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城里人。小姑娘梳着工工整整的两条小辫,辫子头上还有两条彩色的橡皮筋,穿着一条白色的带有蕾丝边的裙子。阿姨打着伞,给自己和小姑娘投下一片阴凉,走到舅母的挑子边开始问价钱。

我穿的衬衣上,在肚子侧面的位置有个方形的破口,这个破口让我自卑起来。我放下《唐诗三百首》遮住破口,小表弟看我停止了扇风,抓着我胳膊摇晃着,嘴里喊着,“扇,扇”。

小姑娘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衬衣,甚至没有注意到我,也没有注意到尘土里的小表弟。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的义务,她只是个小女孩而已,她只需要注意到那碗凉糕。

阿姨付了五毛钱,用塑料袋提着拌好红糖水的凉糕,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

太阳终于从刺眼的亮黄,变成暗红色,挂在峨眉山的那个方向。那时候空气还算不错,金顶上的十面普贤的金光,在夕阳下发出平和的光芒,提醒着我,众生平等。



我为自己刚才的自卑感到十分的懊丧,好在岷江河隔开了那个世界,渡船很快的把我送回自己熟悉的那个天地。河这边,是水泥和柏油组成的,河那边,是汗水和泥土组成的。


舅母挑着空空的挑子,步子不再蹒跚。小表弟已经走不动路了,舅母把他装在一边的箩筐里,让我去另一边。我不愿意,搬了块土疙瘩放在另一边的箩筐里作为平衡,小表弟把头伸出来,好奇的感受着母亲带来的新奇世界。

大佛老爷慈祥的望着这一切,它其实是一坨大石头,弥勒佛形状的大石头。它跟小表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与一块土疙瘩相平衡。


只不过它的旁边悬崖上,刻着四个字。


普渡慈航。

路上经过一条水渠,上面有个平平整整的石板搭的小桥。我很奇怪,怎么会多出来一个这么平的小桥呢?

走近了看才发现那是一块墓碑:上面刻着,故显考XXX的字样。

我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踩上去,从旁边跳过去了。

文人应该将相当比例的文笔,投向底层,否则他们发不出声音的。

这就肯定有两种情况:

一种是惺惺作态的怜悯,标榜自己道德的高大;

一种是真实的眷恋与共鸣,他来自于此,生长于此,安眠与此。

钱与地位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飞黄腾达了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这有什么意思呢?

我的笔永远属于底层,那里有我的舅母、表弟,还有我自己。

我不会弄丢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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