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活在一副油画里

戴维斯校园边界

出国到现在也有一个多月了。忙忙躁躁到现在,第一次静下心来写点东西,提笔之际若有千言万语决堤之势,正当开始却又感觉虚无缥缈,不知从何写起。


戴维斯给我的印象,一直都很像是莫扎特早期的钢琴协奏曲,像夏日雨后天晴的天空,像清晨叶片上残余着圆润透亮的露珠,上行下行接连交替不断的弦乐音阶营造了一种近乎是湿漉漉雾蒙蒙的朦胧感。钢琴音符紧接着引奏淡出的跳跃而出,瞬间划破了这层朦胧,像是小心翼翼地敲打在水晶一般,干净利落地逐个落在键盘上。

就像我之前在一篇关于内田光子演奏的乐评里写道的那般:

“最喜欢内田光子音色里那种极致的通灵明亮,那是最令我着迷的。莫扎特的作品我收藏了许多版本,随机播放时若播到她的弹奏,我无需看就知道——那种空灵,醍醐灌顶,像是划破天际的温柔,尤其她的颤音,总是让我联想到一朵花在夜里悄然绽放的声音——尽管花的绽放是无声的。”

戴维斯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这座坐落在加州中部的小镇,没有西海岸的热闹繁华,只有宁静的自行车道,一排排矮矮的,却形态各异的小别墅或是商店,占据了人口近三分之二的学生,还有,灿烂到近乎奢侈的加州阳光。

满街走着形形色色的人,几乎全都长着一副从未受过欺负的面孔。所有人都会对陌生人微笑,对所有微乎其微的交集与帮助说谢谢,对所有可能打扰到他人的行为道歉——就算,只是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有触碰到你的可能性。

Peter J. Shields图书馆

所有人打扮的都很随性,或平淡或夸张,但走在路上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专属的辨识度。和陌生人闲聊是稀松平常,上课或是只是在一起等车的人,都有可能在一个眼神接触之后自然而然地开始自我介绍。MU旁边的大草坪上永远都躺着、坐着、趴着姿态各异的人,惬意地晒着太阳,摆弄着身边的事,草坪旁边的吊床上永远都窝着几个摆弄着笔记本电脑的学生,一边漫不经心敲着键盘,一边啃着三明治,一条腿悬挂在外面荡啊荡。校园里外随时随处都能看到跑步的年轻男女,或是精壮的老人,健身房里课堂上也常常出现形形色色的老人的身影。他们很爱说话,很爱笑,一遇到人就开始开心地说个不停。遍布整座小镇的,是一排排两合抱粗的古木,和在其间上蹿下跳的小松鼠,也不怕人,抱着一个坚果,嗅嗅,叼在嘴里一颠一颠地溜走,毛茸茸的尾巴随之灵动地摇摆……

抓怕的小松鼠

在全世界社会学家痛心疾首于“资本社会让社会资本消耗殆尽”的背景下,这里简直就是社会资本过剩的乌托邦。

这里似乎就像是它地中海气候里的夏秋,持续五个月都是加州阳光普照大地,明媚到让我这个中国南方人感到不可思议。一切都如此祥和美好,整幅画面每个角度都很明信片。

路边捡的小松果,背景是MU大草坪

我选的三门课都没什么中国人,亚洲面孔都很少见,美国同学得知我是国际生后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好奇。

“China? Cool! Do you like Davis?”

也许出于好奇,也许出于客套,他们这样问我。

“Yes, of course!”

其实我也不知道。

这一个多月里,我也入乡随俗,语言方面在渐渐进步,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对所有迎面走过不经意对视的陌生人点头微笑,在下公交的时候大声对司机说谢谢,对所有尚未擦肩而过的人说excuse me,为所有在我之后进门的人抵着门,和坐在旁边的陌生人搭话聊天……

可是,我总觉得缺了什么。

似乎是在努力去适应这座小镇的时候,自己原有的什么东西被催眠了,而它却一直在体内悸动着挣扎着,不断提醒着我。

是什么呢?


到这边来因为刚开始不太适应,学习任务忙不过来,而且自己本身也没什么娱乐精神,所以也没什么出去玩的心思。之前就听国外留学的朋友说过,在比较“村”的地方上学,设施就不齐全,没有什么消遣途径,大概除了一部分专注自己兴趣的人,其他的大多就是自己闷公寓里刷刷剧打打游戏,就是留学的小圈子小聚一下,吃吃饭喝喝酒玩玩游戏什么的,活跃一点的,还回去参加各种社交或者公益活动。

到这边来,总感觉周围的同龄人分为两种:到了21岁,光明正大买酒喝的,以及未满21,想方设法偷偷弄到酒喝的。以至于这里认识的人得知我不喝酒都多多少少有点意外。

学习很累任务很重,学习之余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来全身心放松消遣,似乎是理所应当。

但我总觉得,这不是我想要的留学生活,总感觉少了什么。

Art building旁的纸片人

每天走在上课下课去图书馆去健身房回公寓的路上,我都是一个人塞着耳机听着音乐。似乎只有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是最配这里的一切,连续一个月,我在外面的时候就循环着内田光子的莫扎特钢协全集,竟一直都没有切换到其他专辑。

有一天,我突然脑海里浮现了一小段旋律——经常如此,在一段时间没有去听某一个作品的时候,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它的一小段旋律,熟悉又陌生,引诱着我立即切换到它去听——当时是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的第二乐章中部的管乐作为递进到管弦合奏的齐奏连音。受到召唤的我立即切到那个乐章,结果微妙的事情发生了——

由中提琴与大提琴的交替合奏引出第一主题,为这首抒情诗埋下忧郁而沉稳的基调,中提琴的娓娓诉说仿佛是英雄在激烈的斗争后,陷入了沉静的思索。优美安详的平缓曲调中,伴随着大提琴的低沉到深渊里去的拨弦,似乎隐隐含蓄着热情与张力。接着,中提琴的声部由小提琴经过一段上升式的合奏三连音接替,继而开头的降A大调也变为了明亮的C大调。之而来的是铜管乐骤然升腾而起又继而淡去的强奏。接着,在重复上一段提琴相互呼应的三连音之后,铜管强奏再一次骤然响起,管弦齐奏在短暂的预示中喷薄而出,耳中雄伟浑厚的旋律,却如海市蜃楼一般转瞬戛然而止,被提琴气若游丝的轻奏接替。之后,进入了第一主题的变奏,十六分音符在管乐声部的连奏下完美营造出了平稳却又紧张波动的旋律,让人情绪随之起伏。

部分乐谱(旋律片段所在)

重复了像是线索般贯穿主题的提琴合奏三连音,第二主题变奏出现了——那,是我脑海中的旋律——它将第一主题的铜管合奏进而破碎,连续的三十二分音符在拨弦和节奏和弦的伴奏下,将这首叙事抒情诗的情绪推上了顶峰。激动的情绪已然难以掩盖,温柔的前奏基调已然被铜管威逼般的柱式和弦呐喊出号角般的凯歌所取代,结构也进而被不断压缩,紧张的氛围随着管弦乐的声部愈发浩大的声势不断弥漫,伴随着积蓄的力量的不断释放,意志凝结成的史诗在一个进行曲式的渐强结尾中上升到最高点而后戛然而止。

我这才意识到,大概是太久没有听贝多芬的作品,自己太久没有受到这般血脉喷张的洗礼了。此时此刻,我独自站在下午三点半戴维斯的路边上,在这个静好的小镇的衬托下,刚刚这段洗礼竟似乎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像是一个遍体鳞伤的战士,一不小心穿越误闯入了一个处于和平年代的国度的民宅。打开门,一家人温馨地聚在桌前准备餐前祈祷,与这位不速之客面面相觑,彼此震惊不已。

下午三点半的戴维斯校园里,阳光处在一天中最好的时刻,锃亮得如像金属般斜射着,毫不费力地穿透万里无云的天空,一寸一寸地在洒在整片加州大地上。路边的参天古木搭出一排排漂亮的拱形,自行车道上戴着头盔的学生们缓缓地骑过,在这些拱形下方自由穿梭。时间似乎在这里是更长的,长到连续几个月都是同样的天气——记得去年七月初来加州我穿的是短袖加薄外套,现在十月末了,依然是短袖薄外套,长到几乎每一天我看到周遭世界都是一尘不变的平和,长到几乎是凝固在了一幅油画里,长到几乎让我怀疑这里的一切是否从未枯萎过,是否除了昼夜交替再无其他。


体内悸动着的挣扎着的那部分情绪,在贝多芬的交响曲下被释放出,我恍然大悟。问题似乎就出在这里。

我站在美好得像一幅油画的小镇里,但,如何生活在一幅画里呢?就像一位作家居住剑桥时写道的那般:“在博物馆里,你能在一副美丽的风景画前站二十分钟吗?那么你怎么能站二十年呢?……我对那些多年如一日过着重复机械生活但仍然兴致勃勃的人感到无比好奇。”

当然,我还不至于躁动到为了克服和平带来的空虚,为了混乱而制造混乱求得历史存在感——认为这座安静平和的小镇因为它的安静平和而让人厌倦;更没有无理取闹到抱怨莫扎特早期的钢琴协奏曲作品太过澄清纯澈,缺少阴郁和混沌的艺术情绪。

只是……


记得前段时间HMR(人类权利与人类过失)第一节讨论课的时候,TA(助教)让每个人做自我介绍:“说出一件关于自己的有趣的事,熟悉了解你的人才会知道的那种。”有人说自己不喜欢吃花生酱,有人说自己想成为律师却选择了学生物学,有人说自己曾经组过乐队……到我的时候,我说,自己如果有机会,当时很有可能去学古典乐。

在戴维斯琴房练琴

"Who is you favorite composer?" TA问道。

"Beethoven, of course."

听了这么多作品,我喜欢的作曲家和作品,实在太多太多了,光是收藏的电子唱片就有两百多张,但若是问我最喜欢的,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出贝多芬的名字。

公寓附近的一家二手唱片店

时而汹涌澎湃——无论是紧凑的结构与创造,或是狂暴元素在蓬勃着生命力的音乐表情里的融入,贝多芬作品里迸发出的感情狂澜,都将他极富戏剧性的抗争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时而沉稳温柔——这种柔情,不像是静风阳光里的一片卷曲的叶子,悄悄脱离了树梢,左右摇曳着,下降着,轻描淡写地缓缓落在随便什么地方——更像是海底深处蓄积着大澜涌动的力量,海面平静的微波荡漾。一望无际,一无所有,能囊括所有悲伤,给予莫名的安慰。

来自于内心的强大,对世界的善意,对生活的热爱,铸就了贝多芬独有浑厚且极富斗争性的风格,让我着迷不已,任何一位作曲家都不可超越。


每次被亲戚朋友问起出国读研以及之后回国的话题,都会想起在中国乡村支教的德国人卢安克说过的那句话:“为什么来中国呢?德国都完成得差不多了,而中国才刚刚开始。”

在戴维斯困惑着我的,那种缺少着的“什么”,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傍晚时分等车拍的校车unitrans

又想起刘瑜在她的博客中写到的:

“……可是,对于有志青年,中国这个大漩涡,是一个多么大的可能性的矿藏:愤青有那么多东西可以战斗,资青有那么多钞票可以赚,文青有那么多感情可以抒发——历史还远远没有抵达它的尽头,未来还坐在红盖头里激发他的想象力,他还可以那么全力以赴地向它奔跑,并且从这全力以赴中感受到意义凌冽的吹佛……”

就像我之前在《拓荒与耕耘》中所表达的:“历史,意味着拓荒的悲壮;终结,则意味着耕耘的枯燥。”

国内有什么值得留念的呢?我也不知道。在这里,很多路口都没有信号灯,司机永远都会在你还有五六米才要过马路的地方早早停下来等你先过;而国内密集的高速公路上,拥堵的街上,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拼命狂奔,都在对着人生下一个十字路口不耐烦的按着喇叭。或许是那里刀光剑影光怪陆离的历史吧,也许是日新月异蓬勃着沸腾着的现在吧,也许是寄希于历史“终结”之前作为开拓者与见证者赶上末班车的侥幸未来吧……我也说不清。

只是,眼前的这座小镇,大概没有让我躁动彷徨的情绪得以安放之处,或许不是适合我这个焦虑拧巴的人待的地方吧——打个夸张的比方:就像是一个充斥着由各种复杂情绪填充的气球,在自己原来的环境里用奇怪的方式维持自己的平衡。到了这里,反而因为气压过低而感到被压制——外界的气体分子碰撞的频率太小了。为了达到平衡,它不得不让自己各种各样的气体分子在气球弹力有限的空间里膨胀,体内的碰撞是减小了一些,而气球本身却不堪重负。

高中语文学过刘亮程的文章,记不清具体文段内容了,大概说的是,你的故乡不一定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当你去到一个地方,即使你之前从未到过那里,但你能隐隐感受到自己的心与这里的血脉相通——那么这里,就是你心灵的故乡。

我也不知道自己所谓“心灵的故乡”是什么地方,大概不是这幅油画里,甚至也不是嘈杂的故土里,或许是还没遇到吧。


学业任务还没完成,文章就此打住吧。

真的是,很久,很久没有写过文字了。有些生疏,有些凌乱,见谅。

你可能感兴趣的:(如何活在一副油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