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最喜欢一个人可以有花不完的钱，这样就可以住好看的房子，吃好吃的东西。可她还没享受到，就匆匆离开了。
三月，故事里都是她，依稀的风景和零碎的桥段。她陪伴了我的童年，而我却没有能力陪她到生命的最后。诗人说，我们迟早要分别的，这一切都是注定好的，只是或早或晚，这个号码牌，早晚要落到你的手里。
小时候调皮捣蛋，知道她害怕蛇，所以特地去阴暗潮湿的瓦片下，逮住在泥土里蠕动的蚯蚓，小心翼翼地放在她家的大门口，而自己则躲起来，躲到灌木丛里，偷偷瞧着这一切。当看到她吓得脸色惨白，嗷嗷直叫的时候，心里忍不住鼓掌，脸上尽是笑意。她嚷着要把恶作剧的小鬼头逮住，好好收拾一番。我则暗自嘀咕，哈哈哈，你抓不到的，因为我比你跑得更快！
跑得快，我很厉害，偷她牛奶糖的时候，拿完就跑，她急得在后面又喊又叫，就是逮不到我。我说奶奶，你要对我好，这样长大，我就能对你好了。可她不听，她说我死了，可能也见不到呢？
奶奶，她会抽烟，在午后太阳烈得不行的时候，会拿一张小木凳，坐在晒豌豆的场子里，一边抽烟一边出神地望着门口蜿蜒而去的小路。我问她，你想爷爷吗？可她拧了拧嘴巴，说不想，因为他打我。死了才好，我一个人清静。可明明她的眼角就有眼泪。
我的奶奶，脾气不好。对家里人特别坏，可她会唱红歌，会在那几年我们家开始富裕了，依然选择自食其力，种地卖菜。她曾把我们当成仇人，她说如果我死了，扔在山沟沟里就好。不花你们的钱！
她常年自己一个人住。鸡一打鸣，就会背着背篓，在模糊不清的早上，绊着露水去很远很危险，全是乱石块的地方，捡煤块。她最得意的就是拉着我的小手去她黑黑的后院，看看乌黑发亮的煤块，然后满意露出舒心的笑容说，你瞧，这下寒冬腊月，都不怕冷了。每一小块都是她捡来的，所以每一块都得小心地放在煤炉里燃烧，如果有一小块燃烧不完全，就捡起，去掉灰渣，再扔进去。
她家吃的水都是肩挑，然后哗啦哗啦倒在大水缸里。她的桶是红棕色的，跟我的腰一般高，上面还有疤，她说只有受伤坏掉了才要补疤，还要付给修桶人六七块钱呢。所以她很小心，生怕疤坏掉，流出水来。她家有很多歪七扭八的小木凳，她说是爷爷做的，所以才那么丑。挑水的小路，很窄很窄，平常平肩过路都很费劲，如果肩上担了一桶水，那一不小心就会滑下去，摔断腿。可她不怕，她说年轻时吃的苦，比这个多得多了，这个一点都不难。不仅如此，她还喜欢养小猪，不时放些高利贷，养活自己。
婶婶曾说，你奶奶有钱的嘞，可她又不疼你们。她的钱，愿意借给别人，都不愿给自家人的花。是啊，从小我要买啥文具，她都不管不闻，我上学，她也不关心。所以我真的以为，她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有一次，我在她屋后的那棵桃树上，靠着一棵粗壮的枝丫一边吃桃一边惬意地睡觉，结果……掉下去，刚好把她的石棉瓦片砸烂了。知道自己闯了祸，我立马起来拍拍屁股，偷溜回家。晚上的时候，还是被她找上门赔了一块三毛钱。还有一年，我切断手指，在医院住了好久，熟得手上都是针眼。回家的时候，很多亲戚朋友来家关心我，买了鸡蛋牛奶饼干。可看到奶奶时，她的手里空空如也，姑姑说，她还在地里忙，收拾庄稼。还不容易把她拉上来的。后来她塞给我四十块，还让我省着点花，那是她给过最多的钱，可我心里不情愿，莫名其妙，不舒服得很。
我说她天不怕，地不怕，一生孤独。可死亡是一个必然会来临的节日，她什么也做不了。
其实她是害怕死亡和鬼神的。到了春天，耕地需要得力的老黄牛卖力耕种。而老黄牛有人专门饲养，所以需要上门交些押金，再带着水酒以表示诚意。不然人家会让你的耕地又丑又长草。
上门的那家，夫妻俩刚好遭遇了一场疾病，被折磨得面黄肌瘦，无精打采。我们进门的时候，他们守着白色蜡烛，流着眼泪，变粗变短，他们的影子交错在木门上，好像两具骷髅。当他们谈起最近的事儿，忽然神色大变，绘声绘色地说，最近围绕在火堆旁，说是见到白衣的鬼满屋子地跑，他们披头散发，凶神恶煞。半夜，放在空楼上的犁架还会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奶奶一边听，一边吓得直哆嗦。我也害怕，我不是怕鬼，我是害怕这两个相依为伴的老夫妻，哪天离开了，会想起今天的故事，来到我的梦中把我吓得半死不活。所以我紧紧地拽住奶奶的衣袖，生怕她和我有同样的感受。他们说，老了，总要见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后来那天以后，奶奶眼神里总是多出奇怪的哀伤。她眼神暗淡，好像闷闷不乐，生病的小猫。后来，，常来家里窜门的周奶奶在除夕那天晚上随着家人的哀嚎彻底离开，她站在墙角侧着耳朵听他们的哭嚎，嘴里念念叨叨说，还是要走的，终究还是先去一步了。
举办丧事的那天，奶奶半夜回来得很晚，爸爸很生气，说她喜欢赖在别人家不走，年纪大了，要出门丢人现眼。我去叫她的时候，她用衣襟擦拭眼角的泪水，呆呆地坐着，听着喇叭里的孝歌，看着萨拉匠（方言，唢呐）在火团周围吹出哀伤的曲调，我说走，回家了，很晚了。好，知道了，我会走，你先走，我送送她。她还是很失落。
后来，她走了，三月入葬。埋在高高的山岗上，她说三月多好呀，红火的杜鹃花开了，还有茂盛的春芽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