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的嘴

    做了一个梦,梦中是一个刮大风的晚上,我裹着被子坐在天台胡乱观望。黑暗中无数的高楼仿佛硕大的生物顺着风左右摇晃,一扇扇窗户像是密密麻麻大张着的嘴,在呐喊着什么。我眯着眼仔细看了看,那些嘴里有无数的人也在张着嘴呐喊着什么。我看不见脚下的街,我在想现在下面可能是一潭很深的水,水里会有乌龟啊、救生圈啊之类的,想着想着就被一阵风给推下去了,或者也可能是我不自觉往下跳的。但我没有垂直坠落,我就像一片枯叶在风中飘着,飘过那些窗户,所有人都张着嘴朝我呐喊,但是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声音都被风带到下游去了,可能在下游又被另一阵风带到下下游,没人听得见他们的呐喊。我用了很长时间才轻轻滑到地上,就像一片枯叶,下面没有一潭水。我只穿着红裤衩,身上还裹了一床羽绒被,风很大,冷得禁不住打了个喷嚏,眨眼间那喷嚏就跑到几百米外了。

    我面前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街,但是这街很奇怪,没有在我的视野里慢慢缩成一个小点,始终都是一样的宽。我抬头望了望自己掉下来的天台,好像很高的样子,应该没有可能再重新飘回去,只好沿着路朝没有尽头走过去。路很平整,没有什么裂口和凹凸,路上看不到画的交通线,黑黑的像是一条铺开的绸子。我感觉周围的布局很是熟悉,但又稍显怪异。有一家自行车店分明和我大学校门口那家一模一样,我曾经还在那儿上过几次链条,可没过多远又看到小时候楼下的副食店,那些年还住在南方,甚至我看见五岁的自己站在店门口望着里面满货架的夹心糖。

    行道树像是一个个被风干了的女巫,张牙舞爪着把黑色的空气撕成碎片,一些碎片飘到我脸上,刮出几道血痕,刀割一样疼。过去很多场景在街上交织出现,有时候我一时记不起来,但随即会想到,这是乡下糖人张老头的小铺摊,这是市场后面的游戏厅,以前在里面被抢过钱,这是金华酒店,奶奶在这儿过的六十大寿,然后这是华联超市,有个小偷被追的时候踩了空从二楼电梯上滚了下来。我去超市里取了根蜡烛,回到街上一点就被吹灭了。我把它藏在被子里点着,借着微弱的火光看见前面地上自己的影子被风扯得好长好长。

    走了不知有多久,看到了市电视台,一栋17层的大楼,我以前的小办公格就在六楼的一个角落里。那时候我还是电视台记者,收入也算稳定。记得那是跟人合租了一间房子,每天两顿饭,没命地存了几年钱。有一次去采访一位见义勇为者,事件大致是肇事司机撞人后想逃,他骑着自行车挡到汽车前面,最后进了医院。我在病房里见他时,他拉着我手一个劲儿哭,像个孩子一样,说自己不想向群众掩瞒,看到网上的各种评论自己十分羞愧,他说自己当时忙着赶去上班,闯了红灯才被撞。我告诉他说闯了红灯不是关键,你挡住了肇事者才是关键。但他坚持认为自己有罪无功。离开时他一再叮嘱,希望我向群众说明,如果他知道那是肇事者,他也会往上撞的。报道交上去后,领导找到了我,说这条新闻不能这样发。我试着坚持了一下,没成功。然而下来之后一想到那个拉着我手哭成泪人的同志我又没有勇气提笔重写,当天晚上亲自找找到领导又表明了一次我的态度,中途拗性拌了几句嘴。之后不久我被解雇了。这则新闻顺利上了电视——“单车挡凶,34岁男子用壮举感动全城”。

      一边走我一边想着这事儿,突然一回头看见那个男人站在路边愤怨地盯着我,好像比住院时瘦了许多。我不敢再多看他一眼,转过头继续往前走。前面是一栋白色建筑,它的正前方呈球形鼓着,显得十分突兀,左右两扇铁门大敞开,像是大口呼着气,呼出的气带着浓浓的来苏水味道。这是老家的镇医院,我小时候在这儿割的包皮。一针麻药下去,下边那玩意儿就不是我自己的了。明知道有把刀在那儿切,却没一点知觉,这种无力控制的恐惧往往比单纯的疼痛种得更深。我感到自己摔进了一个无底洞,在某个时间肯定会有一个底让我摔成肉泥,但在那之前,必须经历一次无尽头的痛苦。

    突然身后的风好像渐渐弱了点,接着风向逆转,当着我的面猛地盖过来。我努力护着蜡烛,不让它被扑灭。随后之前高楼里的呐喊声密雨般打到脸上,我听到大抵都是些“嗷—嗷—”“噢—哦—”之类的,偶尔有几段呐喊组合成一小节旋律,中途还有一声轻微的“啊—欠”。

    又是很长的一段路,大概走了半个多小时,出现了这家酒吧。我的下肢已经麻木地几乎不能前行了,只好蹲在地上搓了一阵子脚心,然后接着上路。我看到了那年自以为很失意跑到古城去散心的19岁的少年,看到了酒吧里老是弹错和弦的、胳膊上文满图腾的三流歌手,看到了深夜三点街道边宿醉的两个天涯沦落人,看到了第二天早上从一堆呕吐物中清醒过来,却发现丢了钱包和手机的自己。

    当我意识到自己被骗后,突然一种大彻大悟。之后我就在这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裹着一床羽绒被,牙齿冻得咯咯地响。不知什么时候,我并肩多了一个老头,他和我反着向站,但是退着走。我问他这是什么地方,是老家还是哪一个城市。他没看我,也没回答,反问我怎么朝着那个方向走。我感到很困惑,告诉他我俩走的是一个向。

    “不,你看不出我跟你是背向的吗?不可理喻,真是不可理喻。”说着老头加快了脚步,退到我前面很远,不久就不见了。

    怀里的蜡烛嗖地一声熄灭,最后一刻我看见地上的影子被风甩到后面去了。

    路的无尽头处泛起一层白,天快亮了。太阳从无尽头那边照过来整整用了半分钟。光明一到,脚下的路居然立刻折成了90度的弯,方才前面的一切,还有无尽头处的太阳都不见了。我顺着路拐了弯,发现太阳又跑到这条街上。走了不远我到达一所军区,两个警卫在大门口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不停地来回踢着正步。我泰然进去,两人没挡我。这所军区的所有建筑,包括广场和楼房,似乎都是对称的。给我一根足长的线,可以把它平分成两块,这时我才想起刚才两个踢正步的警卫也是对称的。我爬到行政楼旁边一棵大黄角树的树杈上坐下。望着对面另一栋楼房的另一棵黄角树,上面也坐着一个我。有根树枝攀到了行政楼外墙上,接着往楼梯道里支,沿着扶手爬上五楼后,又朝外墙上蔓延,最后在一处墙缝往会议厅钻,从墙上列宁画像的嘴里探出一株绿芽来。 

    风把窗户刮得满天飞,阳光照在上面仿若片片枫叶,在清晨第一丝温暖中迷醉地飘舞,有的飘到树下摔出一捧美丽的红。我裹在羽绒被里凝视着远方的云出了神 。这时,有人在树下大喊一声“立正!”我慌忙起身,然而脚下一滑仰着摔了下去。我在失重的绝望中无力地挣扎,看见黄角树像火箭一样垂直喷飞而上,树枝上挂着列宁的嘴,那嘴还在不停地念叨“立正,立正,立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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