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相随(七)


加清带新新参观的第一个古迹是江晏县的加氏公馆。加氏公馆很冷清,江晏县的人很少来,热衷于去大城市、外地、外国;来的,多是如江晏县一样瞧不起自家古迹而慕名他人名胜的游客。然而,来了也确会失望。加清疑惑公馆的管理人员具有百货公司售货员的涵养,或是做了公馆随时打包拆迁的准备:门房里长长一排玻璃柜,售卖着仿制的加氏公馆的小物件、书籍。堂屋里,又是一具水晶棺材样的玻璃柜,醒目地摆着一具据说是氏族社会人类的仿制骨骼,从那摆放的位置看,倒好像应该念了超生经,赶紧拉出去埋掉的感觉。又像是布梅花桩似的,毫无章法地这里竖一个玻璃台,那里立一个玻璃台,装着据说是“康雍乾”的各式粉彩瓷瓶。东西厢房靠墙还是一溜玻璃柜,断了提梁的陶罐、缺口的瓷碗,正在蒙了一层灰的玻璃片下愁眉苦脸地努力证明江晏县有着几千年的历史。

加清眼中的加氏公馆不是这般了无生气,加氏公馆在她看来当然是日常生活。她静静地站着,目之所及,油漆剥落的古旧门窗、廊柱都如同为了迎接春节重新油漆过焕然一新。正房里不再空荡冷清,而是张着天青的帷幔,还留着清洗后的皱纹。安息香如游丝若有若无地在桌椅、瓜果、条幅和雕梁间萦绕,室内便暖了起来,熏满了生活的味道和温度。那些玻璃柜台里的五彩长颈瓶端放在案几上,黄花梨的案几上搁着几枝刚剪下的梅花,还沾着细密的雨珠,待耳房里的人释了卷来插入花瓶。东次间传来苍老的咳嗽声,那咳嗽声里含有在屋内躲了一个冬天的烦闷和“春天终于来了”的感叹,伴着咳嗽声是水烟袋的烟杆敲在桌沿的“笃笃”声。

微风吹过,庭中的桂树抖落一阵微雨,藏青呢袍的年轻男子从东偏房出来,按着祖父的意思去要办一件什么急事,怕滑倒又怕耽误时间,拎了袍子的下摆,踮着脚轻快地从湿漉漉的庭院跑过。

檐廊里转出一个身影,银红暗花缎薄袄的年轻女子,加氏的女儿,刚洗了手上的墨痕走出闺房。庭院在远处斑鸠的啼鸣声中静寂,她抬头看着清朗的初春天气,在心底吟哦着“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神色清冷。像想起什么似的,她缓缓回首,向着墙角初初萌发的绿草微微一笑。

……

前两天阴雨,这会儿时间又早,除了加清他们,只有导游带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和两个年轻人边走边讲解。周小冬跟过去蹭讲解,加清拉着新新站在院子的檐廊下,等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后院的沉沉木门后。导游肯定带游客去摸摸那株百年玉兰树沾沾好运,在人形样的雀舌罗汉松下焚香祈愿:一系列抚慰精神的商业操作。

周小冬溜回来了,听加清对新新说加氏公馆是她亲戚的,便嗤之以鼻:“新新,你妈在攀阔亲戚哩!”

加清不理他,继续讲:“我们来参观学习不是因为别人的权势和财富,而是因为他们的优秀。中华民族是兼容并包的民族,只是到了近代骄傲自满,不吸收优秀成果最终落后。”

“我们是穷亲戚吗?”

“嗯,是的。更准确地说,是贫亲戚。穷,是指没有志气;贫,是指没有钱。我们只是没有钱不富裕,但我们从未放弃努力,一直在认真学习。承认贫穷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没有改变贫穷的努力……”

周小冬打断了加清:“新新,你知道吗?我们周家原来不在江晏县,周家原来是山阴县最大的富豪。”

加清想捂住耳朵,因为接下来又会是周小冬引以为豪的家史:“山阴县有两大富豪,一是我们周家,还有一个是陈家。周家人特别会赚钱,陈家竞争不过,后来嫁了一个漂亮的女的过来,又勾结官府,咱周家就衰落了。有一房为了逃避官府迫害迁到江晏县,我们村姓周的都是山阴周家的后代。”

加清冷冷地看着周小冬自吹自擂,懒得跟他说话,心想:世上怎么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扯了财富做遮羞布,津津于曾有过遮羞布以及连遮羞布都丢了的失败,这么多年,几辈人过去了,时代都变换了,商人劣根性还是未改!商人还有可取之处,商人富于实践,千方百计创造价值,把价值转换成价格,可是周小冬,你这个连油烟机都不会拆洗,连马桶都懒得通的人——加清想起周小冬和他爸妈周宝宏、谭兰芳袖手旁观她通马桶的那副自以为不劳作高贵而视他人因劳作而低贱的嘴脸,到底从你的祖先哪儿继承了什么!这是怎样的家族,教养出了周小冬和他那样一家人?对的,这是一个不知反省的家族,把失败推诿到女人身上的、无担当的家族,站在自己面前的也许就是一个无担当的人。

看着新新疑惑的眼神,加清觉得有些话还是必须得说:“周小冬,人不要老吹嘘祖先的荣光,而要想着干点什么为祖辈增光。”

周小冬难得地没有生气,好像吹嘘了祖先变得大度了似的,讥嘲地说:“切!好像你做出了什么成就似的。”

“我是没做出什么成就,但人最起码得有点理想,不要老炫耀祖先如何发达,何况就是个商人,暴发户。自己要踏踏实实做点事,不能财富丢了,志气、自尊也丢了。”加清把周小冬抛在后面,握着新新的手慢慢走。

俯身看了一会儿玻璃棺材里的骨骼,周小冬赶来捂住新新的眼睛,要把新新拖走。加清说:“干嘛?这就不是我们的骨骼构造吗。新新,回家妈妈给你看人体百科,那上面的骨骼比这齐全。”

加清可以直视公馆的人类骨骼,但是无法面对大屠杀,大屠杀太过惨绝人寰。但人必须直面历史,如果因惨绝而不敢正视,便容易遗忘,便会被欺骗,便会悲剧重演。加清知道自己对南京大屠杀的态度里缺少了什么,一个很重要的,能让她不再沉湎痛苦而又更深切地理解痛苦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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