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小说评介|《一把青》:那一曲萦绕心间的《东山一把青》

文/王栩

(作品:《一把青》,白先勇著,收录于《台北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

 东山哪,一把青。

西山哪,一把青。

郎有心来姊有心。

郎呀,咱俩儿好成亲哪——

小顾死后,朱青在麻将桌上反复地嚷着她常爱唱的那首《东山一把青》。白先勇在小说《一把青》的结尾,用了一个“嚷”字刻划出状若疯癫的女人内心的创痛。这个女人爱的真切,爱的不易,爱的单纯,爱的决绝。她有过短暂的婚姻,有过“听她指挥,做些重事”的追求者,尽管他们都身遭厄运,离世而去,却用独特的情感在战火纷飞的乱世和乡愁弥漫的异乡书写了小人物平凡而辉耀的芳华。

朱青,小说《一把青》的女主人公。白先勇通过第一人称“我”的叙述,引出这个仿若乱世飘萍般的女人。“我”在抗日胜利,还都南京的那一年,与伟成住在仁爱东村。小说第一段,作者以欣快的笔调不仅交待了叙述者“我”,时代背景,还以精炼的用词,诸如“闭塞”、“煎熬”、“骤然”,概括出烽火岁月小人物危机四伏的生存状态以及抗战胜利后生存境况豁然开朗的转变。这种境况的转变,以“我”回到故都时单纯的快乐作为象征,通过作者笔下“到处……到处……”这一反复句式的运用,那些原本看惯了的古迹与繁华,在久违之后的“回返”里,有着盈满喜庆的亲切。因此,“我”在回到故都后,免不了要故地重游一番,此刻,“我”的内心是喜乐和自尊的。

伟成是空军大队长,他的门生自然就尊称“我”为师娘。这一声尊称,是礼数,也是作者对传统的敬意。白先勇的文人情怀让他的文字散发着浓郁的人文气息,对传统的致敬与保留在文字里联结了一脉当下与古典交集的通道,故而,朱青与郭轸的浪漫爱情也就有了文人式的古典韵味。在这般韵味的烘托下,“我”第一次见到朱青,就“大大地出了意料之外”。朱青给“我”的印象,既不是摩登小姐,也非天仙一流的人物,而是“一个十八九岁颇为单瘦的黄花闺女”。在对朱青形貌的描绘下,看得出来,作者对这个人物的珍视,全在于“她的眉眼间却蕴着一脉令人见之忘俗的水秀”。这个古典式小家碧玉样的女子,勾起了“我”的疼怜,也让读者感受到氤氲在文字间的祥和。

这时的朱青与郭轸爱的单纯,就好似时间为他们停顿了那般让人艳羡。郭轸练机时,驾机飞到朱青就读的金陵女中上空,在那儿打转子,因而被记了过。记了过的郭轸如此对“我”解释,“我在天上飞,我的心都在地上跟着她呢”。郭轸用一句朴实的爱的告白,盖过了世间所有爱情宣言的光芒,却没有盖过炮火的呼啸,战事的重燃。

朱青还未来得及与郭轸去杭州度蜜月,郭轸就驾机上了战场。“我”待伟成和郭轸他们离去后,去朱青家探望。这里,作者详尽的展示了一对新人粉刷油漆过的客厅。“我”的视线所及,“客厅里还是新房般的打扮”,对客厅陈设详尽的描述寓意一对新人爱的不易与爱的真切。不易方显可贵,真切才会珍惜。白先勇用精湛的技艺营造爱情的安宁,新房的陈设处处彰显关于生活的情趣。充满情趣的生活必然关联一个太平的日子,随之而来的惶乱却让白先勇笔下的人物重新感到了紧张和危迫。

“我”听见新房外头不断有卡车拖拉行李的声音,刺耳的铁链铁条撞击的声音,女人尖叫,小孩啼哭。这些声音汇聚成怆惶的交响,呼应后文那些小空军太太们凄然的身世。虽然“我”看似大气,实则绷着一根紧紧的心弦,仍然在危迫中关注着伟成他们的动向。在缓和这种紧张心绪的过程里,作者插入小空军太太们的身世,在“我”与朱青拉家常式的叨登下,战争的残酷通过女人们对“身世”的翻腾变得清晰,小人物在乱世悲欢里的坚毅也有了真切可感的具体形象。

作为“飞将军”的太太,“我”清醒的告知朱青,

飞将军的太太,不容易当。二十四小时,那颗心都挂在天上。哪怕你眼睛朝天空望出血来,那天上的人未必知晓。……朱青,莫怪我讲句老实话,你就得狠起心肠来,才担得住日后的风险呢。

“我”的几句老实话冷静地击中了朱青的懵懂和嫩稚,却在郭轸阵亡后,落败于爱的聚变、爱的决绝。

白先勇将古典爱情荡气回肠的一幕凝聚在朱青身上,在战火纷飞的乱世演绎了一曲爱的悲歌。它以郭轸阵亡后,朱青的心死终结了一段短暂却又华贵无比的爱情。它犹如开得十分新鲜的花苞儿,还未绽放出它的雍容与华丽就颓然凋谢。

朱青与郭轸的爱情在白先勇的文字里凋谢出一缕惆怅,这是与时代相伴的愁绪。它牢牢地攫住了如朱青和“我”这般还活在世上的人的身心,用见证过沧海桑田的眼睛,见证了故名依旧、却物是人非的宿命。

“我”来到台北的这些年,仍然住在名叫仁爱东村的眷属区。对南京和台北两地居住区名称上的巧合,开启了“宿命”的变迁与流转。仁爱东村“里面的人四面八方迁来的都有,以前我认识的那些都不知分散到哪里去了”,今昔非昨的感慨让命运流徙的沉重化作清淡的文字,娓娓道出生活归于平淡后的顺应与柔从。在容易打发的太平日子里,“我”静静注视周遭的一切,透过“我”的平静的视角,如今空军里的小伙子和南京那会儿的小空军相比不一样了。对当下的叙述呼应记忆中那些残缺的往事,对比手法的运用将过去与当下两个不同时期的人物群像安置在“我”的视角里,检视出不同历史时期人物迥异的精神表征,如此,朱青的剧变也就有了一个让人生怜的合理的解说。

小说《一把青》以上篇和下篇两个部分分述南京的往事与台北的当下,犹如一首词章中的上下两阕,上阕在回忆里抒写乱世离殇,下阕结合“我”的不解与喟叹对剧变的朱青掬一把同情之泪。小说文字清新,节奏平缓,一缕淡淡的乡愁即是《东山一把青》的旋律,衬出漂泊之人对故土的深切思念。思念寄寓在一味“麻婆豆腐”里,那是来自朱青家乡的家常名菜,朱青到了台北,将其做来待客,一股浓烈的乡愁经由这味菜肴在文字深处得以渲染。这是为小顾料理了后事的朱青,在“我”眼里,依稀有着“异样的年轻朗爽”。好似那个南京时“眉眼间蕴着一脉令人见之忘俗的水秀”的女子,只是,在她身边的已非郭轸,而是甘愿“听她指挥,做些重事”的小顾。

小顾是从桃园基地来台北度假的空军小伙子,还有“刘骚包”、“王小儿科”,他们都是朱青向“我”介绍的,“也顺着朱青乱叫我师娘起来”。“师娘”,一个遥远的称谓,它属于一个无法重现的往事。这个往事在“我”来到台湾,“天天忙着过活”,低眉弯腰讨生活的境况下成了模糊不清的影像。朱青唤醒了“我”对往事的记忆,也唤起了“我”对朱青的重新打量。在“我”的审视下,如今双颊丰腴、肌肤紧滑的朱青“却也唱得出白光那股懒洋洋的浪荡劲儿”。新生社的游艺晚会上,朱青清清楚楚地唱着《东山一把青》,身段“扭得颇为孟浪”。此番对比,放浪的朱青反衬出“我”的清寡,传统与古典在当下剧变的生活面前成了逝去的尘烟。好在还有少见的个例,诸如小顾,体面,人也厚实,不似“刘骚包”、“王小儿科”两个那么嘴滑。朱青与小顾的牵绊,有着朱青和郭轸的影子,却又少了九分与昔日那个“二十四小时,那颗心都挂在天上”的日子相契合的神韵。

白先勇通过“我”对当下的述说,拨动读者的想象,“我”在台湾“天天忙着过活”的生存境况何尝不是一个缩影,从中可以较为清晰的窥见朱青的一个侧面。朱青,在无依的异乡,带着心死后的孑然,埋葬了过去的那个自己。与“我”的低眉弯腰讨生活相似,朱青则在康乐队里混出了如今这个样子。一个“混”字,有着太多的委屈与挣扎,却又蕴含了无人诉说的悲辛。小顾,除了人厚实、嘴不滑之外,他什么都不爱,唯独喜爱搓麻将。这个男人在朱青身边,作为对昔日一个短暂而美好的日子的顾念与象征,很难与朱青有着较为深度的心灵上的共生和交流。因此,朱青在小顾的飞机失事,永诀人世后,除了对小顾表示出值得称赞的一份情义,多难的世事带给这个女人的创痛仍旧是那一股浓的化不开的乡愁。

乡愁让朱青在麻将桌上的好运气里浑然忘我的疯癫了起来。八圈之后,筹码成了三归一的局面,朱青赢了牌局。她“嘴里翻来滚去嚷着她常爱唱的那首《东山一把青》”。在“我”听来,这个女人用放浪的形骸掩饰内心的创痛,却让创痛在其心中刻下更为悲酸的印痕。朱青隔不了一会儿,便哼出两句歌词,歌中有爱、有恨、有离合、有悲欢、有对昔日的回望、有萦绕心间的乡愁。


(全文完。作于2021年2月27日)


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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