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年后，玄奘已西行十年。
一伙人此时正躲在树林中，他们手上握着利刀，随时准备向在那路上的僧人发起袭击。可是他们干了这行这么多年，却不知此刻面对的是谁。
一只猴子此刻正靠着那棵大槐树下，嘴里叼着根草，眼光不时向树林瞟去，火眼金睛里流露的是什么？嘲讽还是不屑。他起身，伸了伸腰，一个哈欠打过，把头扭向了身后那个打坐的人，
“喂，和尚，走吧，那边的人要忍不住了。”
打坐的和尚皱了皱眉，他一向不喜欢自己打坐的时候被打扰，他睁开了双眼，看向树林那边，他知道，刚才是猴子用金箍棒打断了一棵老树才吓住了那伙匪盗，若是再不走，猴子怕是又要惹些血债。
和尚站了起来，推了推身旁那只酣睡的猪，又对在行李旁的野人示意，准备离去。
“站住！”树林响起了叫喊声，声音越来越大，从树林中陆陆续续钻出了好多人，他们是真的按捺不住，做这行从来不能害怕危险。
猴子站了出来，拖着金箍棒向匪徒走去，金箍棒在地上滑着，丝丝的声音犹如噩耗不断地侵袭着那些匪徒的心，他们的手开始颤抖，呼吸愈加急促，那一刻当他们看见猴子眼中的火花时，他们便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你们知道吗？五百年前，也有像你们这样的一群人，哦，不，是神，围着我，他们有很多人，兵器拼命地闪耀，照亮了整个天际，天空的乌云密布，仿佛一道雷劫就能让我粉身碎骨，百万的天兵把那个叫‘凌霄殿’的地方围得水泄不通，漫天的神佛注视着我的每一棒，但是他们在害怕，就像你们现在，连手中的刀都不稳，如何刺进我的身体？”猴子的声音渐渐变得狂躁，提起金箍棒的时候大喊道“当年，我输，究竟是为何？“
“不！”和尚喊出声时已迟，匪徒们已经纷纷倒下，那只猴子浑身浴血，像犯了嗔的魔，那一刻玄奘懂了，恨，是那么可怕。
夜晚，山岭处。
猴子从河中回来了，刚才的杀戮弄脏了他的身体，他去清洗那些血迹。而此刻玄奘他们正在火堆旁，静静地呆着。
晚风渐起，吹得草地沙沙作响，偶尔一两只萤火虫会漂浮在草地间，为这寂寥的夜带来点光。夜幕已经降临了，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这堆火，这四个人。
猴子躺在草地上，默默地看着天，久久不语。
“你在想什么？花果山吗？“玄奘结束了打坐，对猴子细语道。
“不，我只是在看天罢了”
“天又有什么？星星？”
猴子摇摇头，“不，只是看天空的黑暗，我有着火眼金睛，可以看穿万般变化，可是天空的那抹黑暗我却总是看不透，像什么都没有，又像什么都有，为什么？”
“你知道天空中有那么多星星却为什么没办法把天空照亮吗？因为那些黑暗可以吞噬那些光芒，纵使再明亮在黑暗中也显得那么岌岌可危，你过去不是面对过这天吗？他们看上去拥有一切，可实际不过一无所有，对吗？”
猴子看向玄奘，他总觉得心中仿佛有些动容，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和尚起，就觉得莫名得亲切，仿佛多年前见过一般。
“和尚，你喜欢看天吗？”
“我啊，以前喜欢看，总是喜欢盯着，想想自己弄不懂的事情，可是没用啊，它告诉我的不是我想要的，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小和尚吧。”玄奘话毕，树旁的白龙马偷瞄了他一眼，可时过今迁，现在的早也不是那个简单的少年，现在的江流儿也许把太多的东西放在自己的身上了。
猴子挠了挠头，选择围着火堆坐下，不再语。
时间也许过了好久吧，玄奘叫醒了已经睡去的徒弟们，说是要与他们论道。
“徒弟们，我们一起十年了，我在长安时受观世音菩萨点化，她告诉我需受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取到真经，西天路漫漫，我们不知道还要走多久，也许西天本身就是一场虚幻，一生无法到达。今天就告诉我你们以前的故事吧。”玄奘眼光温柔，一如多年未见的老友。
猪八戒嘀嗒着头，眼神不再如平时那般懒散，他抬头看天，可是云叠层层，见不到皎洁的月，唯有漫天的星河更加闪耀，像看见了主人般兴奋。猪八戒眼神中留过落寞，他拾起柴火，丢进了火堆，火苗一下子跳起，烧起了片片回忆。
“当年，我还是天蓬，主掌银河三千丈，终日的任务就是守着无数的星星，防止着星辰的变化，周而复始，千年不曾改变。直到我遇见了阿月，她那时刚入天宫，身份卑微，每日无事时总会来到银河，看着那些星星，她告诉我看见星星就仿佛能看见人间，那个有烟火味道的地方，有忧愁欢笑的地方。后来她由于一曲惊舞被玉帝封为仙子，本有府邸在九重天上，她却选择守护银河。我们终日为伴，我将那颗最大的星星送给了她，并用了她的名字。后来我用了几百年，暗自摆动星辰，让漫天星河不再围绕九重天，而是月亮那颗星。阿月，喜欢星辰，我便让漫天星河围她而转，阿月，喜欢人间，我便让她可以看尽人世悲欢。”猪八戒此刻停了话语，像是不想再回忆，可他当看向玄奘，那种眼神让他觉得不安，仿佛赤裸无处遁形。“再之后就遇见了这只死猴子，他大闹天宫，搅翻银河，我便被罚，呵，坠入畜生道。”
“可你知道是玉帝他们专门使的坏。”猴子听到猪八戒抱怨，有些不满。
“对呀，神的世界怎么能有情爱，应该一无所有啊！”猪八戒不再说什么，抬头看向云层，找找那颗他的月亮。
“你呢，悟净？”
“我？”沙僧平时沉默惯了，此时众人听他说话，他只觉得紧张。
“我在天宫时只是个小神，为王母守护琉璃灯，这就是我的使命，后来琉璃灯碎了，我也就被罚下来了。”
“可是琉璃灯不重要，王母有很多的琉璃灯吧。”猴子满不在乎，“当初我在天宫时摔坏了好多，也没见她怎么样。”
“可那是你啊，大师兄，琉璃灯对你，对王母都不重要，王母可以有很多的琉璃灯，也可以有很多照顾琉璃灯的卷帘大将，可我只有一盏琉璃灯，碎了我就什么都不是了，天上其实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小神，有自己唯一的东西就很开心了。”沙僧将手伸入胸口的口袋，摸寻了半天，取出了一包碎片，他将包袱打开，碎片散发着幽紫的微光，一时空气中有了一丝清冷。
“你们知道吗，琉璃灯的碎片散入流沙河，我用了五百年，才在流沙河中找到了全部碎片，只要我能取经成了，就一定可以回到天庭。”
玄奘看着幽紫的琉璃碎片，无声地发出了叹息“你既然都可以到达了西天，为什么还要回到天庭？”
沙僧沉默了。许久，他收起了琉璃碎片，小心地放入了怀中。也不再说什么，抬头看天。
玄奘看着抬头看天的猪八戒和沙僧，突然不想再深入了解些什么，每个人的心中总会有一块封存的土地，只留给寂寥的自己。
“你呢？”玄奘看着猴子，“这么多年来，我总觉得你心里藏着许多事。”
猴子捏了捏手中的金箍棒，说道“他们的心中对天还有些期望，可我啊，只有恨，五百年前谁能降我，如来也不行，可当我在天宫挥舞金箍棒时，他们却把刀架在了花果山几万生灵的脖子上，我知道他们很害怕，纵使他们架着刀，双手也在颤抖，可我只有花果山，只有那个地方容得下我这个无父无母的石猴。所以我妥协，我自愿被如来封入五指山，求得花果山的平安。”猴子看着火堆，一如看着往事的目光。火堆中的火突然烧得极大，火苗冲上了天际，化作熔浆，化作烈焰，在天空中烧裂了云层，烧出了所谓的界限。天空中的一种力量骤然压下，无尽的火光还在拼命的燃烧，照亮了整个黑夜。
猴子最终收起了火眼金睛，天空的火花化作无边的烟火，降落尘世，绚烂的光照进了每个人的眼里。师徒四人凝视着天空，表情各不相同，但是他们都是在缅怀，曾经拥有过的东西。
5
第二日，立峰山下。
天热得发了狂。太阳刚一出来，地上已经着了火，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地浮在空中，使人觉得憋气。
此时师徒几人仍在赶路，但是太阳却越来越烈，整个周围感觉不到丝毫的水气，像是老天专门针对一般。
“都是你这只死猴子，昨晚不玩烟火是死吗，这分明就是天庭的报复！”猪八戒句句抱怨，“怎么这么倒霉？”
猴子一直没有说话，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任由自己的汗水垂打在路上也不做理会。
玄奘看着这样的猴子，心中多了份酸楚，昨晚的长谈让他多少对几个徒弟多了了解，他知道一向寡言的猴子每日心中是怎样的煎熬，这是一种受人胁迫而不得不为的痛，他为了自己的花果山隐忍了太多。
“悟能，别说了，我们还在西天路上，这只是西天路上的考验罢了。”玄奘淡淡地说道。
猪八戒也没再说什么，一个人走在后面不做声响。
“师父，我们真的到达的了西天吗？”猪八戒突然开了口，他的眼神飘忽不定，不敢直视玄奘，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害怕家长的处罚。
“西天是什么地方？你们知道吗？”
“灵山？”
“不，西天是极乐之地，灵山不会是我们四人的极乐之地啊，那是属于诸天神佛的地方。”玄奘发出若有若无的叹息，一丝隐隐的忧郁散发了出来，把自己的几个徒弟也弄得眉头紧锁，他们都思考起来。
猴子回想起昨日玄奘的话，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和尚，你是说我们从来就没有前往过灵山？你带着我们几个在这人世间逛了十年。”猴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但声音中已然有了一丝怒意，他害怕被欺骗，原本就已经疲惫不堪的心此刻变得风雨飘摇，只差那最后一根可以压垮它的稻草。
“是的。”玄奘直接告诉了他答案，没有丝毫的解释，他看着猴子，眼光却是从未有过的强烈，“灵山既然不是我们的极乐之地，我们为什么要去，大乘佛法既然是被创造出来的，我们一样可以自己悟道，为什么要去灵山？“
“但是你骗了我们！”猴子发出怒吼，天地之间仿佛一下子便安静了，只剩下了师徒几人。
“我从未骗过你们。”玄奘漠然，他下了马，走到几个徒弟面前，一一凝视他们，用坦荡的声音说道“当年我遇到你们时就说过要带你们去西天，从来不是什么灵山，我们在西天路上生死，悟的是属于自己的佛法，我们在天地之间漂泊，寻的是属于自己的灵山。西天是极乐之地，我是你们的师傅，既然收了你们就一定要把你们带到。我带你们走了十年，每天无时不希望着你们在某个地方停下对我说，你想留下了，不再前往那个从未谋面的西天。那时我便可以放心，因为你已经到了，而现在你们还在路上，就应该继续走下去！”
玄奘的话语如若惊雷般在天空中回荡，一阵一阵的传响，太阳此刻已经失了踪影，天空乌云密布，惊雷阵阵，莫不是玄奘几语破了天机，要受雷刑？
“你们给我安静！”猴子真的怒了，他拔地而起，一步仿佛迈了八千里，直冲云霄，瞬息之间手中已经多了金箍棒，他拿着还在不断变化的金箍棒冲上云间，一阵拼杀后，云层被染成了红色，仿佛已经到了傍晚，天上是带血的夕阳。
一道身影从天上掉了下来，落到地上砸出了一个若大的坑，却没了气息。
玄奘他们走到坑外，看见了躺在里面一动不动的猴子，他双眼仿佛失了光泽，一身血的他却不再是那个浴血的魔，像极了早已疲乏的尸体，无声无息。
“和尚，我不能和你走了，我累了。”
玄奘从地上抓起了一把土，洒在了猴子的身上，虔诚道：
“你若愿随摆布，我便祝你无束，勿要做了玩偶，不现生路。”
玄奘漠然回身，继续前行。
猪八戒和沙僧面面相觑，看见玄奘已经远去，实在放心不下，才追去。
许久。
“师傅，把大师兄丢在那里，不好吧。”沙僧还在不停地回望，他这次真的感觉孙悟空情绪很糟。
猪八戒也是看着玄奘，一副干着急的样子。
“八戒，悟净，你们觉得你们的西天在哪里？”
猪八戒挠了挠头，回想起了往日的点点滴滴。他又是记上了玄奘今日的话语，他不由得疑问“莫非我早已经到了西天。”
沙僧听见了，满脸的疑惑。
玄奘一笑，感叹道“对呀，你爱的是那颗月亮，只要看得见那颗月亮，何处不是西天呢？纵使我们在这人世间走上生生世世，旅途不尽的艰险，你的心却从未感到疲倦，你的身体可以接受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但是你的心却愈加强大起来，这便是圆满。”
玄奘双手负于背后，如若神人般立在那里，他此刻觉得胸口的朱砂痣隐隐发烫，回忆到多年前的经历，他知道那个自己又要醒了，天此刻已然平静，仿佛刚才的大战从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玄奘招呼八戒和沙僧放下行李，自己打起了坐，等待那个自己的苏醒。
突然，一股戾气从天边传来，光是气息就让师徒三人难以抗拒，这是种凶狠的邪念，好似来自最暗的地狱。气息仍在慢慢靠近，霎那间，一个身影已经走近，他的眼睛早已模糊，他的神情似笑似哭，手上拿着的武器似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变得黯淡无光。他还在慢慢靠近，杀念也更加沉重。
猪八戒和沙僧有点惊慌，他们护在玄奘左右，面前的这张脸太过熟悉了，就是孙悟空。
玄奘平静地看着那个犹如魔鬼的徒弟，说道“你不是悟空！”
那只猴子一笑，拖着棍向玄奘打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