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刺

院里的老枣树,主干皮肤粗糙,多处开裂,有些狰狞。就是树上,也没有多少光滑的地方。虽已三月,还看不到它萌发的迹象,依然孤独地耸立着。


没有什么扼制它的手脚,却保持着沉默,似乎在等待什么。与田野的菜花黄、杏花白、桃花红相比,它不象春天的风景。


与空间没关系,与时间没关系,有关系的是物种不同。草本与木本不同,同样的木本也有所不同。为啥?自然的东西,脑袋灵光的人类还是想不透彻,总有谜雾纠缠。


费不少气力修的院子,不住了,屁股拍拍就走,一走就是十几年。再回来院里被枯萎的杂草盖的严实,凄凉入目,酸楚袭来。不该有的草有了,该有的人确是常年不在,院里少了人气。老枣树长高不少,偶有落雀,雀儿遗憾的叫声可能是院子里唯一的灵气。


踩上厚厚的软乎乎的杂草,脚下发出枯草断裂的声响。打开房门,除多了尘埃,原封未动。再进老窑,窑里地上片片灰白,还好,没有坍塌。满打满算住了十年,它应该是好的。


院落安然无恙,还想看看我的地。责任田,这些年没能尽职尽责,辜负了皇天后土。现在是什么样子,我尽量向好的地方想,希望长的都是庄稼。


走出村子,碰到九爷,他在晒太阳,我说下河去看看。他点点头说,有心看看就好。


从九爷身边过去,回头看看村子,村子比九爷的胡子还要苍白。


下河有大路,还是习惯走小路,虽然不好走,但要近的多。这小路,过去下沟担水经常走,也是收河滩庄稼的唯一通道。大路修开,虽然远点,好走,后来有了各种车,这小路走的人愈加少了。小路年久失修,杂草丛生,雨水冲的不成样子,单人将就能走。


小路两边是沟,沟边大的树木没有,多是杂草与枣刺。


离开家的时候,枣花满枝头,经过十多年的春发,枣剌壮实许多,有的比胳膊还粗。


路边的枣刺不是很高,一样结果子,果子初成青涩,到八九月成熟时为暗红色,颗粒不大,串串若珠,吃起来酸味要比甜味重的多。大概是果实味酸的缘故,又把枣刺叫酸枣树。把它叫枣刺,也是取其特性。枣刺苗上的刺针状,不仅枝条上有,分杈的两边各长一个,短而硬,扎到肉上很疼,还会流出血来。


枣树有枣刺嫁接的,也有育苗的。枣刺嫁接成活就是枣树。枣树的刺少,果实比酸枣大好几倍,口感甜美,无论是脆枣还是烘干都是一种美食。当然,美食不是轻而易举所得,里面包含了万分辛劳。


枣刺是自由生长的,只要有土壤,无论身居何处,都能够扎根繁衍。


此时,枣刺没有抬起头,依旧还是去年黄叶落尽的姿势。远看,看不出半点柔弱,直挺挺的。变化了,只是在远处看不到,近距离仔细捉摸才会知道它在努力着。


树上有些灰白,不是尘埃附上,实乃萌发的表现。轻轻抹去那层灰白,就会看到下面隐藏着的水色,一种叫枣红的红。


枣股上有些绒毛,抠去绒毛就会露出星点的翠绿,不比任何的绿有所逊色。


这么多年,能够与枣刺有点感情的,除了打酸枣的人,其它人把它淡忘了。


祖祖辈辈与枣刺为伍的庄稼人,其间有爱有恨。枣刺质地坚硬,在没煤没电没气的时代,它是烧火做饭的良柴。枣刺就地可取,资源丰富,拿回家太阳下晒干,就可烧火做饭。虽然枣刺扎人,而烧火有没别的可取,一年四季从湿到干不断往家里拿,把它当成了宝贝。讨厌的是,枣刺长到地里很难把它处理掉。费老劲挖的很深,来年它嫩生生的芽还是钻出来。


这些年虽然抛弃了土地,对土地上的一草一木情感还在。从小到大,坡上坡下跑了半辈不是说割舍就能割舍的。这片土地给了我生命,又把我养育成人,有着血浓于水的情愫。


河滩的地有人种,麦苗齐整,还是很让人喜欢。我到河边,河水没有先前的大了,估计二寸管一抽也就完。有这点水,河滩地里的庄稼天旱时就能保个活命。


庄稼离不开水,世世代代把河滩的这些地看成保命田,精心呵护,天旱天涝这些地都不会负了庄稼人的心。


岭上的地就不同了,靠的是天,天不做美,一年就难有收成。听说过祈雨,我没见过,听说就是把小庙里的神像抬出晒晒。破四旧庙被拆,没神像的容身之地 ,也不知道神像去哪儿了。庄稼人希望年年风调雨顺,有吃有喝,然多有不如意的时候。


到岭上去要从河边的沟口进去,这沟的名字不雅,不知何故叫了个“死人沟"。死人沟宽处三五米,窄的地方一米开外,但很长。不用走到尽头,走一多半有通往岭上的小路。


死人沟原来有水,现在看不到了,只能看到河床上的湿气,从上面走过去也不粘鞋。河床上有不少羊粪,羊的蹄印布满,靠墙跟的地方踩的溜光,墙低处长的枣刺上挂有羊毛,放羊的是没少光顾这个沟槽。


沟两壁很陡,从下往上看只见一线之天。就是这陡峭的崖壁,年少时的我没少往上爬。当然爬上去的时候都是避着大人的,大人知道骂一顿是轻的,甩两个耳巴也是有的。我们也知道,大人怕我们出什么意外。那时柴不好拾,近处平地能烧火的柴拾光了,有时一晌拾不了多少。死人沟的崖壁上有多年生的枣刺,弄一棵下来就解决大问题了。虽然危险,还是有人愿意冒个这险,我就是其中之一。运气好,向上爬着还能挖到不少药材。在这挖的药材可比荒边廖岭上挖的好的多,个头大,能称出斤量。


现在,上面就是有块金砖我也没胆去取。想想,不知道该为年少的胆大妄为点赞还是惊悚。


到上岭的地方开始爬坡,走起来有些艰难。路是羊肠小道,还有干了的杂草,不小心踩上去只想摔跤。走上坡本来就费力气,加上走了这么长时间,现在腿脚发酸。坚持着走到半山腰,坐到地上休息一会。


坡上的地块多不大,少则几分,多则几亩。就是几亩的地块多细长,雨水好还可以,逢天旱之年也难收百八十斤。沟边的地不受旱还怕涝,地块小雨水多存不住水,水把地冲的窟窟窿窿,造成严重的水土流失。


真对这些贫瘠的土地进行退耕还林,栽什么树谁的地谁做主,杂果树栽的少,大部分栽的洋槐树(刺槐)。之前沟底荒边就有大片的洋槐树,每到春暖花开之时,花香四溢,沁人心脾,是春天亮丽的风景。洋槐树有极强的生命力,成活率高,好管理,凭这特性退耕还林把它做为首选树种。


地里栽的洋槐树环境条件相对好的不少,生长迅速,十几年过去,不少已经成才。脚下和周围都是洋槐树,花期未到,我还不能醉入之中。


再向上走到南岭背,这里的地块大都在三五亩之间,七八亩一块也是有的,极少。这些大的地块没有退耕还林,还是种庄稼。


开春多时,往年到现在地应该犁出来了,而今眼前地里的玉谷杆还在,一身灰黑立在那,枯的蒿草满地,个别比玉谷杆还高,没少吸收地里的养份。走近再看,这玉谷杆不是去年的,还要早一些,伸手去捏,上手就碎。难怪野草茂盛,好赖管管地也不会成现在的样子。


地中间的墙根有三座坟墓,坟上长满了草,草间生出枣刺,上面还零星留着去年的酸枣。墙上的枣刺疯长疯长,纵横交错,密密麻麻,从下面看不见上面的天空。从小到大半辈子,没有见过耕种的土地上有如此景象。


坟,一个是三爷的,另外两个是同村的,和三爷一起被杀埋在这里。九爷说三爷是他的亲大哥,土改时叫人杀了。


九爷家贫,几代人都是靠扛长工打短工生活。有三亩坡地,收的还不够一年一家人塞牙缝。到土改,身强力壮的三爷当上农会主席,分了土地,想着好日子来了。谁想还乡团反扑,让农会交出土地,农会一班人怎么能答应。吃够了没有土地的苦,到手的岂能放弃。三爷与农会干部抗争到底,被还乡团杀害了。


为更多人有地能种,舍命取义,我不敢说这样的人有多伟大,但他们的精神永远值得颂扬。


上小学时,清明时节,学校组织为烈士扫墓,来到这个地方,听老人讲过去的故事。曾经被英雄气概感动过,敬佩之心油然而生。


去时清明未到,就是清明到了,除了九爷不知道还有谁会在三爷的坟上压张纸,在他的坟前上柱香。我跪在三爷坟前,磕三个头,起身默默离开。


旋风疙瘩是村里最高的地方,纵情望去,四面八方尽收眼底。


熟悉的黄土,熟悉的沟壑,熟悉的小径……这些都在。熟悉的人能见到的极少。


村里人多是出去后一年半载不回来,虽然还是农民身份,已经脱离农民的职业。有的看着地荒过意不去,打工之外捎带把地种上,半工半农。兢兢业业的农民没有了。


二十多年前,村里村外都是热闹的。村里人多,忙时见面打个招呼说说笑笑,闲时串串门,家长理短的拉扯情趣不少。根本不象城里人,出进门一关,东家是东家,西家是西家。村外的地里那时还没洋槐树,大块小块都是苹果。春上花海如潮,金秋果实满树,看着真叫一个美。苹果让村里人的腰包鼓起来,大家真正感受到了幸福的滋味。


苹果价钱接连滑落,又逢连年干旱,果树半死不活,收成能保住投资就很不赖了。五谷本来就种的少,也是有种没收,对种地是彻底绝望了。


一晃而过,除了留下最美的回忆,再也看不到村里沸腾的日子,听不见开心的笑语。


这片黄土世代生息,到了这一代人怎么就没了个活法,非要背井离乡离开松软的土地踏上坚硬的城市轨道。撇下乡情,带着乡音插翅而飞,在迷茫中寻找生活的新轨迹。


故土乃根基所在,谁不想安居于山青水秀的村庄,谁愿意象无头苍蝇似的在城市的角落里瞎折腾。如果农民生活有可靠的保障,有良好的起居环境,也不会年过六旬还在脚手架上攀登,年过七旬还在把城市的垃圾捡起。


农民眼里的泪流出许多,泪很浑浊,泪里除了辛酸还有心疼,比枣刺扎疼的多。从坡上到坡下,看不到往日的庄稼,坐在这片热土上的屁股烧的慌。


泪流成河,河又何日清澈见底。而不断生长的枣刺不仅长在土地的边上,逐年向地里延伸,几年不管,地里枣刺成林,比洋槐树疯狂的多。


大片土地不种庄稼,生出更多带刺的东西。刺还柔软,不足以刺痛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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