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十年祭

十年,似乎是很长的时间,但又好像是一转眼。如果父亲还健在,现在也仅仅是七十六岁,可是十年前……

1.往日的时光

我不喜欢喝酒,但非喝茶不可,这应该是受到父亲很大的影响。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喝酒,但从小就跟着父亲喝茶。记得从读小学开始,我在写作业或做别的事情,只要听到父亲旋转洗杯的声音,走过去就能喝到父亲冲好的工夫茶。刚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喝的,但喝着喝着就习惯了,平时在家也会陪着奶奶喝茶。长大后,我尽管也喝过酒,但多长时间不喝酒都可以,不过一天不喝茶感觉就缺少点啥。

记得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父亲天没亮就出门做生意,所以,父亲半夜就会起来做饭,做的是糖油饭,就是用润米煮成饭加猪油又加糖。饭做好了,父亲经常会叫我起来一起吃,又甜又香真好吃。这样的饭平时是吃不到的,但父亲特别喜欢。

这几年,每当家族里有哪家办喜事,请大家吃饭,都有这么一道饭,跟以前父亲做的差不多,亲人们都知道这是父亲最喜欢吃的。我恨我从来都没有做过一次给父亲吃!前些年,每次父亲买到比较新鲜的鱼肉都会通知我带妻子一起回去吃。

小时候,我觉得父亲很严厉,从不敢在父亲面前撒娇,平时说什么也不会不听,更不会顶嘴。父亲虽然脾气不是很好,但也不会随便打骂我们。我的儿子也从来没有在我大腿上坐过,也许他怕我就像我怕父亲一样。周末,父亲经常会带我儿子出去玩,父亲对孙子还是挺疼爱的,所以,有时我还挺羡慕儿子!

父亲说自己没读过几年书,所以对我读书很上心,也会因为我书读得好而高兴。记得有一次听说老师要来我们家家访,父亲显得比我还紧张,连给老师坐的椅子都先准备好。看着老师带来“三好学生”的奖状,父亲脸上都笑开了花。只可惜,虽然我读书挺认真,但脑子记不住多少东西,没有在学业上保持优异的成绩,也没能给父亲带来多少自豪感。

2.父亲的事业

父亲做过多少种工作,我也说不清,我只知道虽然我们家没什么钱,但我们都没有饿过肚子,我也不用周末或假期去卖点什么挣钱添家用。

父亲不懂“规划”自己的人生,用父亲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书读得少”。记得那些年的夏天夜晚,邻居们都会来我家的院子里听父亲唱曲,这是当时白天劳作后比较好的晚间娱乐休闲活动。父亲拿着我还看不懂的书,边喝茶边唱着曲,也挺像那么一回事。

邻居和亲人们对父亲的评价都挺不错的,朋友们更说父亲很讲义气,但我觉得父亲的眼光一点都不好。也许是基因没有突变,我的眼光跟父亲一样不好。如果父亲能自私一点多为自己着想、多为自己的家里着想,他可以置下不少家业,当然我一点也没怪父亲的意思,曾经我也有可以买地买房的机会,结果也是什么都没有买。

父亲大半辈子都在种田,当时我总想不明白,种那么多地他如何忙过来的。在同龄人中,我到田里帮忙种田是比较少的,所以,我算是一个不会种田的农民孩子。

父亲用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车,不过是特别加固的自行车,我推着走都觉得很重,这样改装加固的单车可以拉更多更重的货。

后来父亲还养过鸡鸭鹅,这也是父亲事业的最巅峰。父亲做什么都是要做到最好,也特别的用心。别人养这些都是随便搭个棚,父亲除了搭棚还要建很好的房子,并且是建了一处又一处。就是没把家里的破旧房子修建一下,也许是计划着到时候建更好的?当然,父亲的几次建造都是为了事业!

父亲特别的细心,雏鹅很小时,父亲会把菜草切成丝喂养它们,冬天还会点起很大很亮的钨丝灯为它们夜里取暖。那时周末不上学,我会帮忙把鹅赶到野外吃草,冬天特别冷,我把鹅群赶到野外后必须找一个地方避寒。

我不知道父亲有多大的野心,却真真切切地见证了父亲的“雄心壮志”在台风和瘟疫面前碎为粉末。那时我已经在读高中了,那几年真正明白了父亲的不容易。

台风来了,棚子飞了,房子倒了,养的鸡鸭被压死很多。棚再搭,房再建,鸡和鸭再养,但父亲脸上的笑容明显有点僵。

台风造成的损失还没缓过来,又来了瘟疫,倒下的鸡鸭是一片一片的,一点收成都没有,只能一车一车地拉去埋掉。

这样的情况下,同行都有损失,关键是父亲投入太多,损失就更大。站在父亲背后,我明显地感觉到父亲那不伟岸的身躯在微微地抖着。台风和瘟疫连着到来,父亲的“事业”也就终结了,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

最后父亲改行了,开一家小店,卖文具和零食,周边的小朋友都很乐于来光顾,就是因为父亲对小孩子很爱惜。店里打理得干干净净,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开这样的小店当然挣不了多少钱,我已经参加工作了,父亲相当于退休了,日子过得也比较清闲和开心,可惜的是这样的日子过得不够长。

3.父亲的哭泣

父亲并不是爷爷奶奶最大的儿子,爷爷奶奶生了六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我的两位姑姑还健在,但父亲的兄弟都不在了,我只知道我四叔和五叔,其他的都没有长大成人。

父亲排行老二,却是活下来的三兄弟中的兄长。我对父亲在维系兄弟姐妹的关系是有点不理解的,他们之间的往来不是很密切,也许他们以为,既然都成家了就各自安好。我偶尔会在两位姑姑面前提出批评,姑姑也只说都过去了,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反正我有点不理解上辈的这代人。

父亲会是没有亲情的人吗?在我记忆中,父亲有过一次非常伤心的哭泣。

爷爷去世时我还小,没有什么印象。19年前,奶奶去世,享年八十六岁,父亲没有哭泣。

34年前,五叔因病逝世,当年只有三十多岁,五叔的两位孩子都还很小,丧事都是我父亲抱着五叔的孩子进行的,整个过程父亲哭得很伤心。我已经十几岁了,对这个事情印象深刻。

所以,我一直认为父亲对兄弟姐妹是有感情的,只是由于性格原因,没有表达出来。在那个年代,亲人之间的关系不是很好,但父亲对家族的事情是很热心的。

4.父亲的纯朴

我的高考成绩很不理想,我不可能选择复读,当时又不愿意到市里的教育学院就读,于是报了一所一年学费八千多的学校。那时父亲的事业正遭受很大损失,但父亲还是不声不响把学费凑齐了。

也许,在父亲心目中,我是他最大的希望,当时我弟弟还在念初中。

我读的是中专,学制只有两年,很快就毕业了。拿到毕业证当天晚上我就直奔海南参加工作,这事我并没有与父亲商量过,反正父母对我是很放心的。

一年之后,县政府对于我们这一批毕业生统筹安排工作,我被分配到村里的小学当老师,我可以选择回来,也可以放弃这样的工作安排。

当然,这个事情父亲也没有给我具体意见,当时我还在海南,通讯也没有现在这么方便。最后,我在原单位的人劝告下回家了。对于我的回来,父亲也没说什么,只说回来就好好干,别给家人丢脸。

其实我知道,父亲对我选择回来当老师是很满意的,毕竟在当时家族那么多人中,我算是第一个捧上所谓“铁饭碗”的,虽然每个月的工资不多。

二十多年前回村里当小学老师,的确是需要有甘于平凡的勇气,所幸我至今都没让父亲丢脸过。

父亲的纯朴带着一丝泥土味!有一次,大姐夫从外面带来一个手工的紫砂壶,父亲很喜欢喝工夫茶却舍不得用这个紫砂壶,让我保管好,将来可以送给对我工作有帮助的人。紫砂壶我的确给保管好了,现在还在家里,母亲喝茶用的就是那个紫砂壶。

5.最后两个月

父亲个子不高,还没有一米七,黝黑的皮肤包裹着腱子肉,但这不是健身锻炼的结果,而是劳动在父亲身上刻下的烙印。

邻居们都说父亲的肉是铁打的,冬天来了,当大家都穿上了厚厚的衣服,父亲却一点都不给寒冷面子,一件薄衣就足以御寒。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就没有生过什么病,偶尔的感冒发烧吃点药就好了,但咳嗽好像是经常的事情,不过我们都没当回事,以为是吸烟导致的喉咙不舒服。

2012年5月20日,因为咳嗽很严重,我带父亲到村里的医疗站看医生打吊针。这时父亲还谈笑风生、能吃能喝的。输液十天,咳嗽依然不见好转,医生建议到医院拍个片检查一下。

6月1日,学校利用假日组织六年级学生进行测试练习,我得加班,是妹夫陪父亲去医院做了检查。

当时,我在监考,手机振动,我拿出手机一看是妹夫打来的,感觉就不对劲了,如果没什么事,他是不会打电话的。

检查结果是肺癌晚期,医生建议保守治疗。

听完电话,我马上叫别人来代我监考,我立刻回家。

当时父亲还不知道情况有这么严重,就是不愿意住院治疗,我想父亲肯定是不想加重儿女的负担。

我就四处打听中医,刚好村里有一个人也是一样的病,找市区一位老中医看的,已经好多年了。

我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请他带我们到市区找这位医生,拿了一些中草药,还配一些药膏抹脖子上的肿瘤。脖子上的肿瘤父亲从没有说过,好像是突然长出来的,我们都大意了。

这时的父亲每天还会在他开的文具店看店,精神状态不错。到市区找老中医三回,每次用药几天,但情况没有好转,父亲也渐渐瘦了。

大姐跟父亲说没事的,父亲却笑着反问没事儿子怎么天天来?

原来父亲都明白,可是我一点都不明白,父亲的身体条件那么好,怎么会一下子就这样了呢?有一次,我去银行取工资,回家的路上好像有雨淋到脸上,原来是泪在随风飘。

父亲的情况不见好转,我又找了城区的一位医生。当我带着父亲找到这位医生时,我感觉很不错,医生鹤发童颜,医生也有信心抑制父亲的病情。

这次喝的中药要有一种药引子,我现在也不记得叫什么了,就是一种果子。我打听到一个地方有这种果子,我就马上去找。原来它长在废墟里,没带工具我就用手捣,感觉捣多一颗就多一分希望。

可惜的是没过几天,父亲呼吸开始困难,行动也有点无力。我买来了保健床和氧气瓶,当时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不让父亲难受。

最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父亲竟然打电话给我的一位同学(命卜先生),让他择日要“请女婿上厅”,并且强调要找最近的日子。“请女婿上厅”是我们这里的一个习俗,举行过这样的仪式,人走时,女婿才可以过来帮忙理事。父亲有三个女婿,我弟弟还没有成家,父亲提前做这样的准备是为了让我不那么累。

没过几天,父亲说他要从房间搬到大厅,那一刻我心疼到极点,感觉父亲是准备离开我们了。这时我又不能不听父亲的安排,在整理大厅的过程中,听到父亲跟母亲说要好好过日子时,我竟控制不了自己的泪腺,让泪水肆意在我脸上河流决堤。尽管平日父亲对母亲态度不是很好,但最后放心不下的还是母亲。

搬到大厅后,我还是奢望父亲能够有奇迹出现。听说村里有一位医生能治这样的病,我再去请医生到家里来。医生看过之后还说父亲问题不大,比父亲更严重的患者都能吃药好起来。我竟然还傻傻地盼着父亲吃药后能好起来,但是,父亲却一天比一天更瘦了。

最让我悲伤的是,父亲还嘱咐我,真到了那一天,到火葬场不必花冤枉钱,人家想如何烧就如何烧。我的父亲,平平凡凡的一个人,那些见惯生死的大人物都未必能像父亲如此对生死轻描淡写。我想肯定是父亲为了不让我为难,毕竟我也算是公职人员,当时已经禁止土葬了,如果选择土葬,我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6.父亲没说的

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弟弟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有固定工作,当时在外面打杂工,还没有成家。

刚开始,我也没通知弟弟回家,都是我和姐妹在护理父亲。到了后来,父亲才让我叫弟弟回来。父亲对我弟弟不讨老婆这事一直意见很大,无奈我弟性格也犟,或者感觉自己事业无成不敢娶老婆。

当时家里的居住环境也不好,我结婚都是在外面租房子住的。工作和房子都是硬伤,两方面都没有保障更加伤不起。

我前面说过父亲在维系兄弟姐妹情谊方面很失败是有理由的。都到这时候了,虽然父亲对于弟弟的事情有很大意见,但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要帮衬他点,也许是估计我也无能为力,又或者是对我太信任了,不用说我也会帮的。

的确,尽管父亲没有说,但我还是会做的。父亲走后不到两年,我在没有多少存款的情况下开始建房子,至少让弟弟有好的居住环境,增加点成家的底气。

弟弟现在的孩子都四岁了,当然,我自己至今还负债累累。这是父亲当时想都不敢想的,也是我们所有亲人们没有想到的。命卜先生说我是“白手起家”,的确是说得对,不过真的很累。

7.奇迹没出现   

村里的医生虽然说问题不大,前后三位医生据说都曾经让不少病人延续了很长的生命,但奇迹并没有出现在父亲身上。虽然没有像想象的那样痛苦,但是父亲还是在7月22日凌晨三点多,闭上眼睛,彻底停止了呼吸。

当天下起了小雨,接下来就大雨不断,请到家里来为父亲超渡的几位师傅是在雨声中诵经的。

那几天,我五味杂陈,对于父亲的离去既有不舍又回天无力,连日下雨,我的心情也很沉重。

执事问我要给父亲穿多少重寿衣,我说给穿最多重的,虽然我也知道这都将付之一炬。我的老婶(我奶奶的妯娌)说,孩子啊,我们家族的前人都没有这样穿的。我说现在是我在决定,我父亲生前并没有穿过很多衣服。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犟什么,连费用多少都没问。

大姐和二姐几乎走遍村里所有卖雨伞的店,因为第二天要送父亲走,亲人朋友会来送一程,如果遇到雨天会很不方便,听说她们是边买雨伞边流着泪的。

送父亲走的那天上午,雨骤然停了。送行的人在执事指挥下分列棺木两旁,我站在最前面。棺木在大厅停放了几天,似乎有一层灰,我想起父亲是爱干净的人,也不顾身上穿的是白色孝服,用手袖来来回回地擦拭,这时,天上停了的雨水似乎都从我双眼涌出来。

我任由眼泪如注,但没有哭出声,因为已经盖棺定论,父亲魂归西途,短暂的一生就这样画上了句号。

按照我们的习俗,送行要走的路是固定的,有四五公里,除了偶尔的低泣声,大家就一路安静地走着。没有乐队送行,我想父亲不会喜欢,我也不想请乐队。

火葬后,骨灰存在陶瓷骨灰盒里送到山上落葬,已经是下午四点多,按风俗我们是要从山上走回家的,我觉得很累,就叫车到山上接我们到村口,再走路回家。回到家里,我上香后,大雨又骤降。

只要慢半分钟,我们都会被淋湿的,在家等我们的亲人们都觉得很神奇,我只是觉得巧合罢了。第二天让人到山上看,坟墓并没有被雨淋坏,我们的心也放下了。

十年,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十年了,但我觉得父亲从未走远,他一直在遥远的天国默默注视着我们,在天国的父亲已经摆脱了病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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