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漂泊故事(十)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2)
文/书虫
都往自己身上揽。叔叔人很好,脾气也好,他不让我干活,让我和姐姐们一起读书学习。叔叔有次给我说如果我是男孩子就好了,我说男孩子会的我都会,男孩子能干的我都能干。叔叔叹息一声,说男孩毕竟是男孩,女孩毕竟是女孩,女孩怎么能和男孩相提并论。原来,叔叔一直想要个儿子,却一直生的是女儿。如果我是男孩,要是一直记不起家在哪儿,他就准备把我当儿子养。
我在叔叔家住了一段时间,就又想起了找我亲妈的念头。我说我要找我亲妈去,叔叔没有拦我,我走的时候,他们给我准备了一大包吃的。我没有给叔叔讲我的身世,他问了我好几次,我都没说。
如果你认为我成功到东北,那就离谱了。我还没走成,三叔就找到我了。三叔听说这家在路上捡了一个女孩儿,就赶紧来找。如果他晚来半小时,我就走了。我们再也不会见面。
我才知道,那一天我一口气跑了十多里地,三叔和叔叔都不敢相信我一个小孩子怎么会跑这么远。
临走时,三叔不停地感谢叔叔对我照顾。三叔骑着自行车把我载回家。一路上,我们都不说话。到家,三叔就给我做吃的。奶奶在床上躺着,看见我回来,恶狠狠地说,怎么不死外面,还敢回来。我不搭理她,回自己的屋里锁上门。三叔让我吃饭,我也不出去。
我躺在床上,忽然明白,我还小,什么都不懂,一个人到不了东北。我出去吃完饭,对三叔说,三叔,我爸什么时候从东北回来。三叔说他也不知道。我说我想去东北找我爸,我要问问他为什么把我一个人扔家里。三叔低头沉默片刻,说桃花,你爸在外面给你挣钱,等挣够钱就回来了。我说我想我爸了,我要去找他。
三叔拿我不是办法,糊弄我说我爸下个月就回来了。我就天天盼着我爸回家。等我爸回来,我就让他带我去东北,我不告诉他我去找我亲妈。
没想到,下个月,我爸真的来了,不过人没来,托回来的人带了一大兜东西。我看了看都是一些不重要的东西。也是这次东西,留下祸患。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
回来的人,是我们的邻居,他和我爸一起去东北挣钱。他说我爸在东北结婚了,就在上个月,所以这个月他就不回来了。他说我爸找了一个东北女人,不过那个女人死了丈夫,还带着一个拖油瓶儿子。爸交代他传话,说他在那挺好的,不让家里人惦记,还说这次过年的时候回家过年,不再东北过年。
从我记事起,我爸爸从来没在家过过年,也没怎么回来过。甚至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除了他是我爸,我再也一无所知。我对他不感兴趣,我见他是让他带我去找我亲妈。
过年的时候,我爸并没履行他的诺言回家过年。他写信说他媳妇怀孕了,没办法坐那么远的车回来,还问三叔那件羊皮大衣穿上合不合身。三叔在那些东西里根本没见到羊皮大衣,我也见到,这点我可以做证。三叔去邻居家问那件羊皮大衣的事儿,邻居死活不承认,说他根本没见。三叔脾气上来,当时和他大吵一架。当时,通讯和交通都远不如现在,通讯就是托人带信和信件。三叔写信问我爸羊皮大衣到底有没有送来,那是爸买给三叔的,让三叔冬天相亲穿的,可却被邻居私吞了。三叔气不下,非要拿刀去他家理论,邻居不管三叔怎么闹就说没见。我爸也一直没回来,为此三叔大病一场。三叔气的得了精神病,开始拿刀要去坎他,吓的他不敢从我家过。我也没见过三叔这个样子,也把我和奶奶吓的不轻,那是我和奶奶有史以来最和睦相处。三叔病了,奶奶好像一夜老了许多,精神大不如从前,干什么都是病恹恹的,吃也吃不下去饭,睡也睡不好。奶奶担心三叔也生了一场病。三叔本来要冬天相亲,也没相亲成,没有女人敢见他。因为大家都传他拿刀杀人,精神不正常。三叔娶媳妇的事儿就被耽误了下来,媒人再也不进我家,奶奶四处托媒人给三叔介绍对象,媒人都推了。
我开始照顾奶奶和三叔,给他们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收拾家和院子。
三月,院子里的桃花开了,唯一仅有的春色让这个破碎不堪的家终于有一点点生机和颜色。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喜欢起桃花这个名字,之前我特别讨厌桃花。
飞宇家知道我家的事后,飞宇妈经常来看我,虽然我不再恨她,可是我再也喜欢不起来她。信任一旦破坏,就很难恢复如初。飞宇找我,由于我和他妈妈的原因,我也不再理他。本来我说要和我的那帮小弟好好教训他,后来一想他也没做错什么,我就没有怎么着他。飞宇知道我家出事后,他还是来我家找我玩,别的孩子一看见我,就感觉我是怪物,就觉得我也是神经病,都离我远远的。
夏天,桃树结了一树的桃子,还没来得及摘,三叔大半夜又犯病了,拿着刀非要出去,我赶紧去飞宇家找飞宇妈飞宇爸帮忙。飞宇爸找了几个男人,拿着绳子要把我三叔捆起来。他们六个大男人对付我三叔一个人,那也没捆住,我三叔力量特别大,飞宇妈又去找了几个男人,最后八个男人才捆住我三叔。飞宇妈让我住她家,我问他们把我三叔送哪儿去,他们说精神病院。那时候,一进精神病院,人家都会指指点点,为避恐不及。我给他们说我三叔没疯,他们都不信,他们说我是小孩子,都不相信我说的话。我知道三叔为什么拿刀砍人,因为那个人毁了我三叔的幸福,毁了他一生。
朋友,还有烟吗?借个烟和火,让我休息一会儿。是不是下雨了,大太阳的怎么会下雨,我一摸脸,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三叔时不时就会被送进精神病院。三叔之前是一个多好的人,本该有一个幸福的家,却被毁的一无所有。别说三叔拿刀杀人,要是我,我也会拿刀杀人。
那是我有史以来最害怕的一次,我亲眼看见三叔被八个男人治的服服贴贴,忽然我有种感觉,我三叔被他们强暴了,被这个世界强暴了。我走到三叔面前,别人都怕他,只有我不怕他,我知道他伤害谁也不会伤害我,我走到他面前,他被捆在地上,像捆着一头牛,一头猪,一只即将宰杀的羔羊。我走到三叔面前,跪下来,三叔脸上都是水,我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我轻轻地替他擦去,我喊了他一声爸,给他磕了一个头。三叔看见我哭了,他的眼泪像泉眼似的,眼泪汩汩往外流。我哭了,哭成一个泪人。我喊三叔,三叔不搭理我,他只望着天,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像是认命了,认输了。飞宇妈把我拉走,她不忍我看到这一幕,把我拉到飞宇家,让飞宇看着我。
飞宇坐在我身旁,他递给我一张纸,让我擦掉眼泪。他告诉我不让我害怕,他说他长大后会带我离开这个地方。我哭的更厉害了,我说不走了,之前我总想离开这个地方去找我亲妈,可是我知道就算我找到她,也改变不了什么。而且三叔这个样子,我一点也不放心离开这里。
飞宇他不懂我,永远都不会懂。我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从小我就知道。他有一个幸福的家,我什么都没有。虽然奶奶经常打我骂我,可这个世上奶奶和三叔是我最亲的人,是他们两个人把我拉扯大,我不能忘本,不能抛下他们不管。
三叔从精神病院出来后,人就变了,变的话少,眼神变的呆滞。三叔从那以后开始酗酒,一喝酒喝多了就要拿刀去坎那个邻居。我不让三叔喝酒,每次看见他喝酒都给他夺过来。
奶奶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她再也不拿鞭子抽我了,我真的觉得她老了,老的不成样子。奶奶这一辈子也够苦的,二十多岁就成了寡妇,一直到现在都是一个人,她的大儿子养到六岁的时候去河边玩耍不小心淹死了,二儿子也就是我爸去了东北再也没回来,只剩三叔一个儿子在身边。她最疼三叔,怎么也没想到三叔一辈子就这样被毁了。
奶奶开始痴呆起来,她经常坐在那棵桃树下面,开着门,望着街上的人来人往,不闹不吵,也不知道看什么。
九岁那年,我上小学一年级,本来我个子就高,穿着男孩子衣服,看上去特别像个男孩。不知道的以为我是男孩。我去女生厕所,竟然被女生看来看去,好像我是个异类,我被她们看的浑身不自在。
之前我经常光着膀子,有次被我同班的一个女同学撞到,她一直笑话我,说我是个女生竟然不穿衣服,说我不知道羞耻。那时我并不懂男和女的区别,也没人告诉我,我之前光着膀子习惯了,被人这样一说,我羞愧的抬不起头。从那以后,我就穿的严严实实,不敢露出任何一块地方。
我爸回家的时候,我已经读小学五年级,那是我已经十四岁。晚上放学回家的时候,我进了屋子见到一个男人,男人和三叔很像,他本来是坐着,见到我进来,急忙站起来,看着三叔说这是桃花,长这么大了。三叔告诉我他是我爸,也就是他二哥。我想喊他爸却怎么喊也喊不出来。三叔让我喊爸,我把书包往桌子上一放,说我没爸没妈,我只有三叔和奶奶。他急忙打开带来的新衣服,拿到我面前说特意给我买的,还好买的都是大号,要是买小就穿不上了。我见到我爸,也没有了让他带我找我亲妈的想法。我认命了,再也不做那个虚无缥缈的梦了。
我上小学五年级,飞宇已经读初三了,我们两个同岁,却相差十万八千里。他也不再找我玩,我也不去找他。只是飞宇妈路过我家时,总说我出落的越来越像个大姑娘,说让我去她家吃饭。要是飞宇说让我去他家吃饭,说不定我就会去,飞宇看见我总是低头从我身旁走过。像是不愿看见我,不愿和我说话。我知道我和飞宇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了,我们也不是小孩子了。有时,我真的讨厌从小孩子长成大孩子。我连飞宇这个朋友也没有了。
我爸在家住了一个星期又去东北了。他临走的时候告诉我,他在东北安顿好了,就带我过去,去那边读书上学。我说我不去,我就守着三叔和奶奶,哪儿也不去。我爸想对我说什么,见我冷冰冰的样子,什么也没说。
院子里的那棵桃树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只不过桃花败了,会结一树的桃子。我从来不管那些桃子,我也不喜欢那棵桃树,因为我有太多关于桃树不愉快的回忆,尤其那次吊在树上被打。我觉得从那以后,我的心就死了。亲眼看着三叔把制服的时候,我又死了一次,彻彻底底的死了。
我上到五年级就不上学了,一是家里没钱,二是我也学不进去。女生排斥我,我只好和那帮男生呆在一起。他们见我说话算话,都推让我当领头的大姐大。主要是我不怕死,一到打架的时候,我就第一个往前冲,他们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女生。
我不上学了,就成了无所事事的小混混,打架斗殴,但是我都讲原则,从来不惹是生非。有次我去初中学校领着我那一帮小弟去玩,不经意间发现,飞宇的照片贴在公告栏里,表扬他三好学生,成绩优异。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飞宇,他是住校生,半个月一回家,他变化很大,越来越和其他男孩子不一样。
有个小弟见我在公告栏旁站在飞宇照片面前久久不离开,他问我是不是认识他,我急忙说不认识。他开玩笑说我还以为老大看上他了,要是看上他就吱一声,他帮我搞定。我瞪了他一眼,不让他胡来。
我看到公告栏上飞宇是初三六班,就偷偷去看他。他坐在教室中间的第三排,从左数第六个座位就是他,他两旁都是女生,两个女生都梳着辫子,左边的梳着左右两个辫子,正好到肩膀,右边的女生梳着一个长长的马尾辫,到了后背中间。他们低着头在写作业,看上去特别认真。我正看的出神,听见有人大喝站住,你是哪个班的。我听见赶紧跑了。飞宇听见外面的声音抬头往窗外看了一会儿,他以为自己出现幻觉,心想桃花怎么会来学校看他。其实,他不知道,桃花,也就是我,真的跑去偷偷看他。
那年夏天,桃树结了有史以来最多的一次桃子。我摘了一大兜给飞宇妈送去。飞宇妈不在家,飞宇从屋子里出来,一看是我,说他妈妈出去了。我一时忘了手里的桃子,看了他一眼又赶紧低下头,现在飞宇再也不需要我的保护了,再也不用我替他出头撑腰。飞宇问我找他妈妈什么事,我急忙说我家桃子熟了,给你们送过来尝尝鲜。每年,飞宇妈都会吃我家的桃子,但是飞宇从来没来过我家找我。我问桃子放哪儿,飞宇说给我吧。他从我手里接过袋子时,我们不小心碰到了手,两人急忙躲开,桃子滚了一地。两人赶忙弯腰去捡,捡桃子的时候也没注意,两人只顾捡桃子,没想到捡一块去了,捡了同一个桃子,我的头又和他的头撞在一起,“咕咚!”一声特别响,疼的我直捂着头,他也是捂着头。我偷偷看了他一眼,看见他捂着头的样子感觉特别可爱,一时忍不住笑了,竟然忘了疼痛。我以为他没看见我看他,他说还笑,你不疼啊,我都疼成这样了,还笑我。我急忙说哪儿疼,我给你揉揉。他说这儿,指着头疼的地方。我感觉我们又回到小时候,我正给他揉着,忽然听见一声咳嗽,“桃花,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好忙抽回手,低着头说:“刚来,我给您送桃子。”一看地上都是桃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赶紧跑出去了。就算我解释,我也解释不清,这下完了。不知道飞宇妈怎么想我。
晚上,飞宇妈来我家给我送了一些菜饼,说她刚做好就送过来了。我不要她非要给我。我送她出门的时候,告诉我飞宇考上了县重点高中,进了县重点高中就相当于迈进大学一条腿。她还说飞宇将来要考航天大学,要当飞行员。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只好说恭喜他。飞宇妈走了,我感觉我又死了一次,这次是支离破碎。
我除了和我的那帮小弟们混,也没什么事可做。不读书,也不下地干活,三叔不让我下地干活。我只好没事找事,不是去哪儿就是去这儿,整天胡乱跑。
我个子越来越高,站在我那帮小弟面前,竟然比他们还高一头。虽然我不是我爸的亲生女儿,可他和我三叔个子都很高,有一米八六那么高。我不知道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对不对,反正我的个子从小都比同龄人高。
我再也不想飞宇,不癞蛤蟆吃天鹅肉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学会了抽烟,一抽就抽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喝酒,一喝就是对瓶吹。我也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打架的。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自己的路越走越不像一个女孩子。
虽然我不务正业,可是我心里一直有一个月亮,他曾告诉我将来长大带我离开这个地方,带我去摘星星,去坐月亮船。那时候,觉得是一句玩笑话,现在更觉得是一句玩笑话,可我却越来越把它当成真话。
媒人开始打我的主意,开始来我家给我提亲,好几次都被我撞到。她们说男孩自身条件有多好,家里条件有多好,不管多好,我就一句话,我不同意。媒婆问我想找什么样儿的,我说什么样儿的我也不要,我就要陪着三叔和奶奶。媒婆开始往我家不停地跑,见我态度坚决,再也不来我家。三叔还想劝我,我说我还是那句话,我谁也不嫁,我就陪着三叔和奶奶。三叔长叹一声,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没有说出来。我说三叔我谁也不嫁,要嫁我只嫁给你,你把我养大,我没什么回报,我愿意嫁给你,算是回报你对我的养育之恩。三叔听了给我一个巴掌,说我胡说八道,让我死了这份心。
我说的是真的,我没什么回报给三叔,唯有嫁给他,我这辈子也心安了。不管怎么说,都是三叔把我养大的,虽然他是我三叔,可我和他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女大十八变,可是,媒人再也不敢来我家给我提亲。飞宇妈也不经常来我家了,我知道她在避嫌,尤其是我和飞宇。她不希望我和飞宇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害怕我阻碍飞宇的前途。我也不傻,怎么会不知道她的那点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