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于我,遥远而陌生。
说他遥远,跟地域无关。驱车不过一个半小时。
但我知道我已经离他越来越远,远到在心里已经看不见他。
其实我也从来没有离它近过。我知道我一直与它有隔膜,在母亲不擅农活被人欺侮的时候;在我孤独的往身上抹泥巴以期皮肤不那么白得不合群的时候;在我被一个孩子王号令全村的女孩子都不许理会我的时候;在父亲每个月只能在我面前出现一次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但我从来没有忘记它。
当我一次又一次的徘徊在村头,那些人,那些事,便影像般的在眼前浮现。
那时候的农村,生活是热闹的,是鸡犬相闻的。人们都守在家园,没有空屋,也没有荒地。人们一起下地,一起收工。那些劳动的场景,如今的人们只能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男人们干男人的活计,女人们做女人擅长的事,有时候男人女人一起干活。
他们肯定是喜欢男人女人一起干活的,因为每当这种时候,地里的气氛总是热烈而暧昧,他们总是故意大声喧哗,你推我拉,打情骂俏,时不时爆发出响亮刺耳的笑声。
孩子们无处可去,基本上都在附近玩自己的。他们从来也没有搞懂那些大人的无聊,他们不屑于理会,他们正在全神贯注解决他们自己的无聊,有时候连蚂蚁都不放过。
男的女的正各自热闹,他们每个肩上跳着一担土,从河的一边挑到河的另一边,他们走得很欢快,扁担在肩上跳跃,来来回回从桥上走过,一趟又一趟,那是乡村常有的情形。
忽然间,一对年轻夫妻发生了口角。发生口角很正常,在农村,邻里之间、家人之间非常容易产生摩擦,动不动就相互辱骂甚至斗殴,这样的争斗场面总能给生活带来些刺激。那时候生活太单调,人们都喜欢看热闹,喜欢凑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这下,所有的人都围在了桥的两头,
这对夫妻在桥上你一句我一句的斗着嘴。
围观的人群也亢奋起来。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
吵到最后。
女的发狠话说:你再讲,老子就从桥上跳下去。
男的一点不示弱:你跳,老子怕你!
然后,只见女的将肩上的担子一撂,忽的一下就跳了下去……
世界突然安静了,听不见一点声音,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连孩子们也都抬起了头,都呆在那里,大气不敢出。
很快反应过来的人迅速下到河边,但已经没有意义,河水并不深,桥也不高,因为头磕在石头上,那个刚刚还无比鲜活的生命就这样云消雾散。
一时间,叫骂声,哭喊声,唏嘘感叹声,鸡飞狗跳声,填满天空。
风忽然就刮了起来,一阵紧似一阵,漫天的黄叶在空中飞舞。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
那应该是一个秋冬交替的日子。
她就呆立在那河边,那个呆傻的小女孩,就一直呆立在那个河边,到现在她也还没有反应过来。
在故乡生活十二年,从出生长到十二岁,我一直觉得那就是我最呆头呆脑的十二年。我经历的那些人和事,一次比一次更强烈的震撼我小小的心灵。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我也从未找人问过为什么,我只是觉得自己一年呆似一年,变得越来越木讷。
春天。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芳香。
湿润的土地上到处长满野草。
女孩们三五成群提着篮子拿起小铲子挖荠菜。
大人们也忙碌起来。
不久,一个神秘的话题开始在人们之间流传。
刚开始是隐隐的,是欲说还休的,是停留在人们的眉眼之间的。
然而,越是隐秘,越是相互咬着耳朵说的事情越是比风传播的速度还要快。
很快,这件事情就像浓雾一样笼罩在整个村庄,人们开始津津乐道:
肚子大了……没有结婚………如何做人……
每个人都在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我终于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个驻队的(吃国家粮的人被派到农村指导工作,一般会被安排住在条件相对好一些的农民家里,同吃同住。)和住在农民家里的女儿发生恋情,没有结婚,就有了孩子。那是一个长相清秀的男孩子,当过兵,转业后成为公家的人。那个女孩也是漂亮的。那个年代,女子没有结婚就有了孩子,是奇耻大辱,是社会不能容忍的。在人们的议论中,女孩子是被唾弃的,人们认为是她勾引了男孩,毁了那么好的一个有前程的男孩,如果不是她,男孩将来肯定会被提干,会做官。那个女孩是没有脸活着的,男孩也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功补过的,工职肯定是保不住的。
似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一个结果,一个跟毁灭有关的结果。跳井?上吊?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人们一定会满脸错愕又果不其然地说:哎呀呀,我说吧,迟早的事!竟然干出这等丑事!阿弥陀佛!可怜呢可怜呢!年纪轻轻年纪轻轻………
不想,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当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个丑弹该如何爆炸时,那个男孩悄悄的辞了公职,静静的带走了女孩,回到自己的家乡结婚生子去了。
笼罩在屋前屋后的浓雾一下散了开去,没有了遮掩的流言蜚语一下失去了依托,真正错愕的人们有点不相信,也有点不甘心,这个结果是人们做梦都没有想到的。然而千真万确,什么都没有发生,后来人们试图打听他们婚后的生活,无赖男孩家乡遥远,女家又刻意封锁一切消息,最后不知所终。
不知道人们用了多长时间忘记的他们。
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他们。
那个十二岁就离开村庄的小女孩却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们。
我总是在想起他们的时候不断重复童话里的结尾:从此,他们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但其实我不能十分肯定。那是个跟童话没有任何关联的地方。
事情还在接二连三的发生。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其自身的逻辑,有些超出常理的事情总令人战栗令人困惑。
那个孤独瘦弱的孩子,总被一些她无法理解的莫名的事件推搡着冲击着,时时都有一脚踏空而落入一口废弃老井的恐惧,找不到出口,看不见亮光。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没有人告诉她答案,她只是呆呆的,越发不爱讲话了。
期间,经历最惨烈的一件事情发生在某个夏天。
在离家不远的伍洛镇。外公外婆就住在那个小镇。她经常被送去外婆家,她不喜欢那里,她也并不被两个老人待见。外公是个凶巴巴的老头,外婆害怕外公,总是噤若寒蝉,生活毫无生气。
那个夏天如此闷躁。那个场面如此混乱。
只有结果,经过是道听途说后的还原。
小镇医院,一阵骚乱,人们急冲冲送来一个女人,据说是喝了农药。人就横摆在医院内院门口,然后是医生忙碌的奔跑和紧张的救治,只见院门口污水横流,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刺鼻的药味,看热闹的人们远远的张望着,不敢靠近。
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撤掉了所有的仪器,宣布不治。
然后是一阵哭天抢地。
再然后,医院门口突然就聚集了好些人,他们手里持有各种打架用的利器,比如镰刀、斧头、扁担。
有人愤怒地喊着:
“走,把人都逼死了,找他狗日的算帐,打死他,走……”
“走,打死他们,欺负我们没有人吗?”
“走,血债血还……”
…………
他们高举着手里的各种大小长短不一的器械,冲出院子。
可还没有冲出多远,只见另一群人也抬着一个女人急冲冲迎面跑来,带头的一个男人喊道:“让开让开,我家里的也喝药了,也喝了药了,也喝了………”
刚刚还气势汹汹的那群人立即停止了脚步,定在那里,面面相觑。
然后,另一个女人也被横放在了院门口,又是一阵骚动,医生们再一次奔跑忙碌起来,用来洗胃的大量药水灌进女人的身体再流出来,污水顺着地面一直流到马路上,整个小镇都似乎浸泡在药水里,令人窒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疲惫不堪的医生们再次撤掉所有的救治仪器,宣布不治。
两个女人就那样横在一滩污水上,丑陋不堪。
院里院外站满了两个女人的家人及本家的人。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了维护本家的利益随时准备打架的。只要有任何一点不平衡,一方有任何一点吃亏,那绝对免不了一场战争。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事态的发展竟然公平到完全不可能有一丁点倾斜的可能。
事情的原委大概是这样的:住在隔壁的两家人,总在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磕磕碰碰,失了和气。那天,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两个女人又开始相互指责起来,谁也不示弱,于是越吵越凶,各自把对方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一个遍,还翻出各种对方的丑闻添油加醋。恰巧那天各家的男人都外出不在家,只留下这两个女人便完全吵得停不下来,最终,其中有一个女人估计占了下风,一气之下就进屋喝了农药,被发现时已经救治不及,就是先被送到医院的女人。另外一个女人看对方没有声音,以为是对方认输了,一时也累得不行,就躺下睡了。后知道对方喝了农药,不知死活,一时又急又怕,横下一条心想:你喝药?老子就不能喝?老子也喝,老子还要多喝………
于是,便喝下整整一瓶农药。
(那时候的农村,家家户户都备有农药,有许多许多的农村人因为各种原因死于农药中毒,婆媳不和夫妻不和邻里不和,都可能一喝了之一死了之。)
就这样,两个女人用相同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两个家庭承受着同样的结果,丈夫同样失去了妻子,孩子同样失去了母亲,还有什么可斗的?于是各自收了器械,各自偃旗息鼓,各自把自己的女人抬回家,各自哭各自的女人。
这件事过去了那么多年,但那个场景没有散,那些人群没有散,那个透过人缝向里张望的小女孩也一直站在那里,定格成一个记忆,无法消散的记忆。
成年后,我总不忍回望过去,每一次的回望都让我泪眼婆娑。我深深同情十二岁之前的那个自己,那个瘦弱的矮小的黄头发的自己。没有同伴,没有关爱(父亲极少回家,母亲自顾不暇。)她不明白为什么生活会发生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孤单单坐在门槛上,看远处的天空,听掉队的孤雁凄厉的鸣叫。
如今,我常常希望我能回到家乡,回到从前,我能站到她的身边,俯下身,轻轻地抱着她,告诉她别怕,告诉她那些只是生活中的一些意外,我们只是恰好遇到了。
我还想搂着她,在暗黑的夜里给她哼一首儿歌: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
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