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河边的晋南,通常都将姥姥家、舅舅家、舅表兄弟家都叫“舅家”。在以前的晋南农村,姥爷姥姥和舅舅们住在一个地方一个村子里。每年的春节,父母要带着儿女去给姥姥姥爷拜年。姥姥姥爷过世了,外甥要给舅舅舅妈拜年。舅舅舅妈过世了,遇到红白喜事,外甥与舅表兄弟们要常走动。这些通称“走舅家”,如果不走动,那就是“断舅家”。在人们的道德观念里,“断舅家”如同忘记自己的祖宗,是数典忘祖,为人不齿。
在玲子的记忆里,舅家是一幅美丽的画面,是一个美好的时代。
一、最期待的地方
进入五月中旬,天气突然间热了起来,白天也长了许多。玲子走在放学路上,望着路旁成片的麦田,胸中涌起了一阵阵小小的兴奋。
眼前的这片麦田,前几天还是一片绿油油,这些天却飞快地变换着颜色。青白色的麦芒突然之间齐刷刷地从麦苗里窜了出来,高高地站在麦杆枝头。无垠的麦田好像披挂着一方透明的白纱,随着春天的清风,徐徐地舒展飘逸。今天,麦田似乎变成了青黄色,麦芒变成了黄白色,绿色的麦穗又大又长,沉沉甸甸地在枝头晃来晃去。
麦子快熟了,舅家的杏儿也要熟了。想到那甜中透着酸味道,玲子那贫瘠寡淡的味蕾瞬间被激活,嘴里忍不住溢满了口水。
走进院门,屋子里传出来“吱—啪、吱—啪”的织机声,这是妈妈在手工织机上劳作着。每年春天,收割麦子之前,妈妈都会织几匹棉布,置备好全家老小一年的衣服和被褥的布料。
人还没有进到屋里,玲子甜甜声音就传了进来:“妈,我放学了。”妈妈微笑着应了一声,织机依然在“吱—啪、吱—啪”的响着。
放下书包,玲子呆呆地站在妈妈的身旁,看着妈妈将手中的梭子从两排密密的经线中抛过来抛过去。
妈妈看一看她,停下手脚,问:“饿啦?再等一会做饭吧。”
玲子带着几分忐忑,说:“明天是星期天,我想去舅家。”
“不行,你爸不在,我又去不了,在收麦子前这匹布一定要织完的。麦子收完,地里的活就忙起来了。”妈妈说。
“我自己可以去的。”玲子依然坚持。
“你一个人去不行吧,我不放心。你已经十一岁了,是个大姑娘了,不想着帮我干活,净想着往外跑!去!不要在这里碍事!”妈妈脸上露出不悦的颜色。
玲子一脸沮丧跑了出去,将屋门口放着的黄铜脸盆踢了一脚,那只空盆在地上咣咣地转了一圈。
坐在院子的台阶上,望着自家光突突、不足50平米的小院子,玲子有些愤然:我就是想去舅家,舅家就是比你家好!舅家有大大的园子,有好多果子吃,那像你家这么小、这么破!姥姥还给我做白面面条、蒸二面馍吃,不像你这么小气,总让我啃玉米窝头!
玲子心有不甘,晚上在炕上施展起软磨硬泡的功夫,不停地哼唧着要去舅家,就是不睡觉。妹妹弟弟听说要去舅家,也瞪着两只眼睛一起哼唧起来。
妈妈嘴里呵斥着,心里却很明白:孩子们肚子里的馋虫出来了。在这青黄不接的季节里,家里好长时间都没有吃过一顿白面面条。而且,杏,要熟了。想到这里,心也软了,口气里也有了几分怜惜,说:“你舅家的杏现在还没怎么熟,要过一个多星期才能熟呢。再等几天让你们去。”
“真的?妈妈说话要算数!”吃了这颗定心丸,玲子开心地进入了梦乡。
二、不知疲倦的旅途
在玲子天天念叨和期望里,妈妈兑现了诺言。
十来天以后,学校开始放麦假了。放假第一天,玲子一大早就牵着妹妹的手,如愿以偿地走上通往舅家的路。
正是草长莺飞时节,考虑到路途太远,妈只让玲子和妹妹结伴去。妹妹高兴地蹦了起来,弟弟却在地上滚来滚去,嚎啕大哭。他太小了,走不了这么远的路。
俩姐妹上身穿着妈妈做了红底白碎花洋布衣衫,下身穿着妈妈自染的天蓝色土布裤子,辫子上扎着两条红色的绸子,像一大一小两只蝴蝶在绿色的田野中轻快地往前飞。
从玲子家到舅家要走两个小时才能到。出了村子是一条约一米多宽、平展光滑的土路,可以走马车。路的尽头是一条不太深的沟壑,玲子的舅家还在沟的另一边。
沟边有一座砖瓦窑,有一个小小的扬水站。通向沟底的道路弯弯曲曲,路上铺满了石子和煤渣,路侧的土崖上长着一丛一丛的翠绿的酸枣枝,间或有红的、黄的、紫的、白色的野花在中间飘摇。沟底有一条溪流从北向南地流淌着,溪流两岸长满了郁郁葱葱的芦苇,一条羊肠小道穿过芦苇延伸到溪水边,淙淙的水声回响在寂静的芦苇荡中。
前边的路,玲子与妹妹都走地很快,路旁都是庄稼,没什么好看的。进了沟才发现路上景色还是好漂亮的。她们摘了几朵小花,折了几枝芦苇,笑着闹着走到溪水边。清澈的溪水中有几条小小鱼,在绿色的水草中,在青色的、白色的鹅卵石中快乐地游动着。两人新奇地看着叫着,拿起小石子投了过去,受惊的小鱼倏忽间逃得无影无踪。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了,看到这清凌凌的泉水,玲子忍不住有些口渴了。但她不敢往水边的草丛中走,小心地蹲在溪边的石头上,将一只手握成勺子的形状,从小溪里舀水喝。妹妹也想学她,玲子不让她走近水边,只让她喝自己手里的水。
小溪不太宽,水中放着几块大小不等的青石板,这就是通往对岸的路。石板的距离有点远,玲子的腿虽然短,但从上面一蹦一跳还是能过得去,妹妹却不行,站在对岸急得直叫。玲子只好又跳了回来,折了一枝芦苇,试了试水的深度,然后脱掉脚上的新鞋子让妹妹拿着,将裤管挽到膝盖上,背起妹妹走进溪水中。
溪水不深,刚刚没到她的膝盖处,一股凉丝丝的感觉瞬间从脚底传遍了全身,激得她发出“嗷嗷”的叫声。高低不平的鹅卵石有点滑腻腻,她弯着腰,在水中迈着小步,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过了小溪,又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从沟底延伸上去。上了沟的一段路其实有点像排水渠,两旁的庄稼地都比路面高出半米左右。等到爬上了沟,妹妹直喊走不动了。体力的消耗这时已经将她们走亲戚的兴致抵消了一大半。在玲子的鼓励下,她们坚持爬上庄稼地里,在最近的一棵柿子树下休息。
妹妹到底比玲子小三岁多,坐下了就不想起来走路,走一会就又要停下来歇息。玲子一路上半哄半威胁地说着:“你要不走,下次不带去舅家了!”“快点走到了舅家,姥爷给咱们摘杏吃呢。”
在杏的诱惑下,她们终于望见舅家村边的一排树,终于看见了姥姥家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