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金瓶梅》中的世态炎凉

《金瓶梅》堪称奇书,一不写帝王将相,二不写英雄传奇,三不写才子佳人,却专写市井人物、日常生活。譬如拉纤说媒、妇女改嫁、奴婢买卖、妓院伶优、送礼说情、房产物价和店铺伙计。兰陵笑笑生在这些小人物、小事情上极尽能事,不惜笔墨。

尤其是书中对清河县大型娱乐中心——丽春院的描写,足以把读者带入另外一个新的世界。

丽春院的虔婆(老鸨)名叫李三妈,所以这个风月场所又叫做“勾栏李家”,李三妈能把院里姑娘李娇儿嫁给西门庆做太太,可见院中水平绝非一般。

院里撑门面的有李三妈的两个女儿,大的叫李桂卿,小的叫李桂姐。还有郑家的姐妹爱香、爱月,韩家的姐妹金钏、玉钏,以及吴银儿等。

其中对李桂姐泼墨最多,她娇艳诱人,色艺双全,更有一套乖觉伶变的本领。

当时西门庆在好友花子虚的家里做客,花子虚请了两个姑娘席间弹唱助兴,吴银儿弹古筝,李桂姐弹琵琶。

西门庆赏心悦目,情不自已,当晚跟随桂姐来到丽春院,赏了五十两银子正式包养,时称“梳笼”,此后每个月二十两银子续费。当时一两银子可以吃酒席,十两银子可以买一个丫鬟,五十两银子在当时是一个伙计两年的工资。西门庆出手果然阔绰,对美女从不吝啬钱资。

看着西门庆在勾栏中流连忘返,还重金包养李桂姐,府中吴月娘与潘金莲背地里都非常不悦,唯独三太太李娇儿(李桂姐的姑姑,丽春院出身)高兴不得了,还要给侄女李桂姐去送贺礼,办酒席,要当做喜事庆祝一番。

“连忙拿了一锭大元宝付与玳安,拿到院中,打头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花攒锦簇,做三日,饮喜酒”。——第十一回

这就是风尘女子真实的心理写照,他虽然身嫁西门庆,是明正言顺的西门家三太太。可是在她的内心深处,西门庆仍然只是一个嫖客、一个金主、一张临时饭票。院里的才是至亲,看着亲侄女傍上了西门大官人,日进斗金,当然值得庆祝。

按说李桂姐既然收了西门庆的真金白银,专一服侍西门庆才对。然而,她并没有如此,她趁着西门庆不来的空儿,接私活,赚外快!

一日大雪,西门庆来丽春院找李桂姐,不料李桂姐刚收了十两银子,正和杭州贩绸绢的丁二官饮酒作乐。

虔婆只能撒谎说李桂姐“与她五姨妈做生日去了”,哄骗西门庆。谁曾想到,西门庆出门小便,不巧在耳房听见欢笑,走到窗下偷眼观觑,正是李桂姐在房内陪一男人饮酒 ,随即怒火中烧,大闹一场:

“喝令跟马的平安、玳安、画童、琴童四个小厮上来,把李家门窗户壁都打碎了。赌誓再也不踏他门来,大雪里上马回家”——第二十回

面对”清河县皇帝”的雷霆之怒,丁二官(李桂姐接的私客)吓得躲在床底不出来,大呼救命,应伯爵、谢希大(贯穿本书的皮条客)也惊慌失措。

可对于李桂姐而言,客人在院内喝酒闹事,甚至打架都是家常便饭的事情。她淡定从容的准备着第二天的公关计划,毕竟还是舍不得西门庆这么个大金主。

第二天派李铭(李桂姐的亲弟弟兼丽春院乐工),到西门庆家中探口风。他等西门庆先提起昨日之事,才说这不关姐姐的事,都是虔婆贪心使坏。他撇清桂姐,甩锅虔婆,毕竟西门庆在乎的只是李桂姐。

“想起来不干桂姐事,都是俺三妈的营生,爹也别要恼她,等小的见她说她便了”。

紧接着,请西门庆好友应谢二人上门替桂姐说情,说这都是误会呀,丁二官根本没碰她身子。还邀请西门庆光临丽春院,听桂姐当面解释清楚。

“实告不曾和李桂姐沾身,今日他们娘俩赌身发咒,磕头礼拜,央请二人好歹请哥到那里”。 ——第二十一回

西门庆来到了勾栏李家,终于该桂姐上场了,有了应伯爵、谢希大的插科打诨,再加上桂卿、桂姐的低眉唱和,哪还需要什么解释呀,院里依旧欢声笑语,杯酒尽欢。

这一套攻略之所以如此行云流水,令西门庆毫无招架之力,是因为她们是专业的,正所谓:

堪笑烟花不久长,洞房夜夜换新郎。

两只玉腕千人枕,一点朱唇万客尝。

造就百般娇艳态,生成一片假心肠。

桂姐的工作就是接客,弃旧迎新,讨好眼前的金主才是她的职业操守,不需要信守承诺,需要的只是玲珑的心和甜蜜的嘴。

后来西门庆在提刑所做了个理刑副千户(今公安局副局长),正是春风得意、炙手可热之时,有恰逢喜得贵子,于是家中大摆筵席宴请宾客。

为了更得西门庆得欢心,李桂姐和虔婆一起谋划了一出最成功的一次表演。一清早登门带着厚金重礼,来了个三叩九拜,认大太太吴月娘做干娘。

桂姐说话的功夫果然一绝,你当官了,再逛妓院不合适,我认个干爹,不图富贵,只为了方便常常来看你呀。

“爹如今做了官,比不得那咱常往里边走。我情愿只做干女儿吧,图亲戚来往,宅里好走动”    ——第三十二回

姣好的脸蛋加上抹蜜的小嘴,把西门庆和吴月娘哄得满心欢喜,这赏钱岂能少了。李桂姐短短几句话能让大金主心满意足、神魂舒畅,还能有些感动,除了有着天使的面容魔鬼的身材,靠的便是这般妖娆妩媚和万种风情。

最终西门庆纵欲过度,一命呜呼,树倒猢狲散,娼妓们纷纷另找靠山。李桂姐抓住时机,就在出殡的那天迫不及待地劝姑姑李娇儿改嫁。

“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炎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 第八十回

甚至已经联系好了下家,张二官府愿出五百两银子,娶她做二房娘子。

人情冷暖,竟淡薄如是。写到此处,作者兰陵笑笑生也心有感触,不由大发议论:

院中唱的,以卖俏为活计,将脂粉作生涯;早辰张风流,晚夕李浪子;前门进老子,后门接儿子;弃旧怜新,见钱眼开,自然之理。饶君千般贴恋,万种牢笼,还锁不住他心猿意马。不是活时偷食抹嘴,就是死后嚷闹离门。

在世界文学史上,很多作品都写过青楼女,比如莫泊桑的《羊脂球》、小仲马的《茶花女》、古代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老舍的《月牙儿》和严歌苓的长篇小说《金陵十三钗》等等。


这些风尘女子,都是以正面形象出现的,有的敢爱敢恨、追求幸福,有的英勇无畏、大仁大义,即使没有做出惊天动地事迹的妓女,起码也是值得同情的。

这难免给部分读者一种误导:青楼女要么是多愁善感的林妹妹,要么是侠肝义胆的女豪杰,或追求真挚的爱情,或成为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简直是懵懂少年梦寐以求的梦中情人,甚至是可以立牌坊的“时代楷模”。

我们不能说青楼女当中没有上述“出淤泥而不染”者,但如果通过某些文学作品来认识这个行业,至少是不全面的,或者说是扭曲的。青楼女的职业特性,就是迎来送往、逢场作戏,正如李桂姐所说,“你我院中人,守不的这样贞节”,干一行就有一行的规则。

有人说,《金瓶梅》里几乎连一个好人都没有,太不正能量了,看了会让人怀疑人生。可这恰恰正是《金瓶梅》的价值所在——血淋淋地直面龌龊的人性和社会现实,不人为矫饰,不刻意粉饰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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