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6丨请问走多远才到唐人街

在法国年鉴历史学派历史家的努力下,“日常生活”走入了历史叙述,与其他历史学者记载一系列干巴巴的历史事件相比,正是从法国年鉴学派开始,“伟人”的事迹在历史叙述中不再占据最大的篇幅,他们的作品让人觉得更像是真正的历史。

比如费尔南布罗代尔在1949年发表的《地中海与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时代》一书。全书1200页,布罗代尔将这本大部头分为三部分。在第一部分中,布罗代尔用了近300页的篇幅介绍了地中海的地理状况,高山与湖泊的分布,岛屿与大海,海岸线和商人及旅人过去行走过的路线。其中我印象最深的内容是布罗代尔提到的单峰骆驼。若是没有这种耐力持久的牲畜,沙漠是难以跨越的,以及长距离的商业和旅行活动都要大打折扣,更不要说为战争提供后勤补给的长距离运输。正是这样一种畜力,在机械动力未出现的漫长时间里,成为推动历史前进的主要动力之一。

由此推之,我们也会发现,由季风提供的动力而带来的历史精彩之处也毫不逊色,甚至影响更加辽远一些。直至今天,季风不不单单深刻的影响着我们的生活,而且还会变幻莫测地左右我们的生活。再将眼光放在更为具体的历史中时,比如成吉思汗的蒙元帝国的疆域与版图的大小不仅取决于蒙古骑兵的野心,同时还取决于他们胯下战马的最远行程。更具体一点的讲,战马膘肉的厚度决定了蒙古骑兵在夏秋之季可以行进的最远距离。

正是有了法国年鉴历史学派的观察,我们才得以将历史学习中关注的焦点不再集中在国王和将军身上,而是落在“普通人”和日常生活。它为历史想象提供了新的证据,并将科学思维方式渗入历史研究与理解中,消除跨越诸多世纪的隔阂。我们也才能真正理解历史上曾发生过什么,当时的人的生活与看法,以及那些普通人和日常生活在历史中的演变与演化。布罗代尔指出----弄清楚过去的人如何看待当时的世界,有利于我们理解他们的诸多行为。当我们着迷在“成王败寇”的历史演进中时,法国年鉴历史学派提醒着我们说不定还有更为直观和持久的因素在发挥作用。在高山阻隔、大海分隔的自然地理中,历史更有其现实的选择。正如对事件反应迟缓的菲利普二世,他谨小慎微的秉性在很大程度上与西班牙的经济和地理环境一样与生俱来。

后来的年鉴学派历史学家则更进一步,他们关注的不是高高在上的历史叙述,而是寻求那些一贯地位卑微者的历史-----他们不仅不接受自己的地位,而且从未停止努力改善自己的地位。在大历史叙述中,如历史微尘一般的个体也有了自己的讲述。对于阅读历史的人而言,这部分个体历史更能引起人的共鸣。毕竟,对于人来讲,最为熟悉的是自己的日常生活。但我们似乎忽略了就在日常生活中,历史叙述以另一种姿态盛开了一朵花。这也难怪,没有一朵花,从一开始便是花。现在知道,也不晚。


之所以联想到法国年鉴历史学派和布罗代尔,是因为《丝绸之路---十二种唐朝人生》这本书引发的联想。作者是英国历史学家魏泓(Susan Whitfield),国际知名的敦煌学家,英国国家图书馆国际敦煌项目(IDP)负责人,代表作有《丝绸之路:十二种唐朝人生》(Life along the Silk Road)、《丝绸之路上的斯坦因》(Aurel Stein on the Silk Road)、《丝绸、奴隶和佛塔:丝绸之路上的物质文化》(Silk, Slave, and Stupas: Material Culture of the Silk Road)。在《丝绸之路---唐朝十二种人生》一书中,魏泓用五万件历史材料重建了古老的过去以及遥远的地方。并讲述了曾经生活在那里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做过的五花八门的事,以及各自不可预知的命运。魏泓在这本书中努力还原的是那些历史微尘的具体模样。这一点,与《长安十二时辰》中的张小敬最惬意的体会是一致的。

或许还是值得将张小敬的那一段话放在这里,再温习一遍:

“汝能啊你曾在谷雨前后登上过大雁塔顶吗?” 姚汝能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那里有一个看塔的小沙弥,你给他半吊钱,就能偷偷攀到塔顶,看尽长安的牡丹。小沙弥攒下的钱从不乱用,总是偷偷地买来河鱼去喂慈恩寺边的小猫。”张小敬慢慢说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姚汝能正要开口发问,张小敬又道:“升道坊里有一个专做毕罗饼的回鹘老头,他选的芝麻粒很大,所以饼刚出炉时味道极香。我从前当差,都会一早赶过去守在坊门,一开门就买几个。”他啧了啧嘴,似乎还在回味。“还有普济寺的雕胡饭,初一、十五才能吃到,和尚们偷偷加了荤油,口感可真不错。”

 “张都尉,你这是……”

 “东市的阿罗约是个驯骆驼的好手,他的毕生梦想是在安邑坊置个产业,娶妻生子,彻底扎根在长安。长兴坊里住着一个姓薛的太常乐工,庐陵人,每到晴天无云的半夜,必去天津桥上吹笛子,只为用月光洗涤笛声,我替他遮过好几次犯夜禁的事。还有一个住在崇仁坊的舞姫,叫李十二,雄心勃勃想比肩当年公孙大娘。她练舞跳得脚跟磨烂,不得不用红绸裏住。哦,对了,盂兰盆节放河灯时,满河皆是烛光。如果你沿着龙首渠走,会看到一个瞎眼阿婆沿渠叫卖折好的纸船,说是为她孙女攒副铜簪,可我知道,她的孙女早就病死了。” 说着这些全无联系的人和事,张小敬语气悠长,独眼闪亮:“我在长安城当了九年不良帅,每天打交道的,都是这样的百姓,每天听到看到的,都是这样的生活。对达官贵人们来说,这些人根本微不足道,这些事更是习以为常,但对我来说,这才是鲜活的、没有被怪物所吞噬的长安城。在他们身边,我才会感觉自己活着。他说到这里,语调稍微降低了些:“倘若让突厥人得逞,最先失去性命的,就是这样的人。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人过着习以为常的生活,我会尽己所能。我想要保护的,是这样的长安——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节选自《长安十二时辰》 马伯庸著


在张小敬这位不良帅的眼中,想必他在个人生涯中见过一些生死之事。他理解和明白,危机来临时,最先绞杀的不是那些达官贵人,而是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人。死了甚至连声响都没有。但张小敬看到的只是长安城里的普通人。但我们是不是可以再浮想多一些远一点,做毕罗饼的回鹘老头、驯骆驼的阿罗约,以及即将入侵的突厥人又为何会出现在长安城,他们又怎么来的,他们从哪里走到长安的,他们在长安的日常生活是怎样的。如果我们没有猜错的话,他们当年经过长途跋涉抵达长安时,一定在长安城西门的门洞中留下过脚印。

那么,在长安城的西边,更西边,会有谁?还会有谁?会是谁?

魏泓在《丝绸之路---十二种唐朝人生》中将这个“西边”拓展到更远的地方。如果按照现代地理的观念的来讲,这个“西边”就是辽阔的中亚。我们在认识有关“丝绸之路”的历史时,习惯的视角是将丝绸之路的起点设置为长安,但我们也得意识到,既然是”路“,那么它肯定还有另外一端,那么将另一端视之为起点的话,我们会看到些什么?借助魏泓的这本书,我们可以一窥在遥远的中亚腹地,做毕罗饼的回鹘老头、驯骆驼的阿罗约是如何越过高原、穿过峡谷、绕过沙漠、走过绿洲并一步一步的接近东方。以及在那一条或是多条路途上,那些路途上的过客是如何经历他们的人生的。

魏泓的“丝绸之路“是自西向东延伸和挺进的。在他的眼中,对于“丝绸之路”的描述其实并不严格,他认为”丝绸之路“并不只有丝绸,也不只有一条路。同时在这条路上,同样还有曾经活生生的日常人生也不能忽略掉。

对于中亚这个地理概念而言,在中文表述的语境中,中亚与我们在地理距离上很近,在心理距离上还是迢迢之远。 

=====================================================

每一次阅读都会迈向辽阔!《短书集》

你可能感兴趣的:(676丨请问走多远才到唐人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