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Get out!”自从换了英语老师,与青春期男生们的日常斗争多了一种语言。
作为英语课代表,我与她交集最多。同我说话时,她仍然是个温柔善良的姐姐模样,精致的短发很适合她清秀、小巧的脸庞,合身的上衣加上时兴的喇叭裤,勾勒出曲线玲珑的身材,走路时适度摇曳的细细的腰肢和小腿处宽松的裤管,让她整个人理所当然散发着青春的明媚,流利的英语更是让她显得“洋气”。对于一群初中生来说,她的到来给我们呈现了对“美好女性”的一次立体的现实启蒙。
她的身体周围常常散发淡淡的香气,不过分,很好闻。我不觉得那是单纯的香水的作用,固执地认为是特定的美好浇灌出来的体香。
慢慢地,我还发现她的脾气和不开心似乎并不局限于面对这些不听话、不爱学英语的躁动期男孩子时。她常表情严肃,除了课堂上和必要的交流时间以外,很少说更多的话。她有烦恼。
因为爸爸的帮忙,那一年我住进了空出来的一间教师公寓,她的住处跟我仅隔着一个房间。几个月以后,一个很突然的消息把我送到她的遗体面前。她自杀了。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的害怕,也庆幸没有人担心我仅仅是个12岁的孩子而让我亲历这些。房间不大,我不便走进去,只在房间外,看她静静躺在那里,遗体前摆放着一些生前跟她的气质难以关联的祭品以及被死亡改造了模样的日常之物。我正在为她心疼、难过,一个男人走进去,一个女人则快速起身扇了他一巴掌,并骂了些什么。虽然他们无暇顾及我的存在,但这种冲突令我十分不安,我于是轻轻跪下把头埋向地面匆匆告别,便赶紧离开。
事后从老师、同学们那里,我得以弥补这些情节之间的缺失,主要是关于这个男人对她的背叛……小小年纪的我,自然想不明白这么完美的她怎么可能会被抛弃和背叛,又为什么竟然要为了他结束生命。即便现在,也没有答案,因为无从得知事情的全貌,也因为我已经觉得,每个人的决定都有它应当被尊重的理由。
那种淡淡的香气自那以后不见了,我有些失落。
02
在我记忆的另一处神秘流窜的香气,跟另一位女性关联紧密。
她已经干枯得像一副骷髅,奄奄一息躺在姑妈的怀里。因为“面目全非”,我生出害怕来。(对这种“害怕”,我曾经深感遗憾和后悔,在她最后的生命时刻,它拉远了我与她之间的距离。)
很快,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她的意识即将消失,俗称死去。意识到这一点的直接后果是悲痛、哭泣,我感受到左半边的身体组织有种无以复加的疼痛感,并且一点点向身体各处蔓延,脑仁儿重重地一点点往下坠,泪水连绵不绝从眼眶里流出,滑过脸颊快速在下巴处汇合,再滴落在我跪压着的黄色纸张上。我一度不敢抬眼看奶奶、看那骷髅形状的躯体,只能低头任由自己被巨大的悲伤裹挟,看着泪水快要浸湿透水性太好的、那种粗糙的、总是跟死亡联系如此紧密而我其实很喜欢那种质感的、黄色的纸张。
忍不住抬眼时,眼神躲闪间落在了这张几乎承载了奶奶后半生以及我整个童年的木床上。它有着不太精致细腻的雕刻,我曾经仔细观察过上面人物的刻画,找不出五官甚至身体动作的很多具体,但你知道那是一番仍然能称之为匠人之作的努力。那些镂空之处、夹缝之间、凹凸参差之上,静静躺着些许灰尘,证实着,奶奶已经许久无法照顾这间房间的细琐。多年后在乌镇旅行,江南百床馆里陈列着各种制式的雕花木床,雕琢精致尽显奢华,我隐约认出某一张的结构像是可以临时寄托我对祖母的思念以及在祖母有生之年能在我面前赞叹一句甚至拥有它的幻想。意识到对祖母浓烈的情感翻涌袭来,一时难以承受,赶紧扭头逃开。
我如此熟悉这房间里的一切,但跪下来的视角是陌生的,它给我带来新鲜感。我望向床前那旧旧的、边缘攒下了难免的灰尘的木质踏板,中间因为长久的踩踏已经略有凹陷,原本用榫卯结合在一起的两块木板之间出现了缝隙,我透过缝隙发现了那只粉红色的、我找了许久的小小的发卡。每当我觉得开心,想要打扮一下的时候,它常常成为我唯一的选择并且令我觉得满足。原来它在这里。
居然有空想到这个。对这种觉察,我感到一丝诧异。毕竟泪水还在簌簌落下。
我身边的男人,作为高山一般的形象存在的父亲,乐观有趣,有空会带我下棋,我时常不能赢他,他得意的笑声跟我的不服气搅和在一起,构成家里的欢声笑语。他会教我画画,告诉我帽子的边缘一定不能跟脸部线条的延长线重合,得留出帽子厚度的空间,我恍然大悟的神情也是他小小骄傲的源泉。回家路上,一时兴起就要求比一比谁能跑得快先到家,并且制定规则晚到家的要负责倒洗脚水,没见过这只硕大的身体跑动起来过,我以为自己敏捷灵活赢得这种比赛不在话下,于是大笑三声欣然应战,结果他一步迈出去小屁孩就已经输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无法也从未想过要去想象他此刻眼神低垂、神情哀伤,宽大的肩膀不时抽动着,并不平整的脸上布满泪水的样子。这画面带给我的冲击不亚于悲伤本身。
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我不熟悉的气味,简单讲,是一种香气。我不精通关于气味的语言,至今无法描述它在气味学领域应有的特点,至今没有与任何人讨论过、没有向那个房间里的任何人求证过它可能的来源。如果跟真实世界的气味的发生可以产生一点联系,它或许有一些檀香的影子,有微风吹来屋后竹林的青翠盎然的气息,有一屋子泪水的咸湿气。但这些似乎都不是它对我产生长久的吸引力的主要原因。一个许久无法进食、肌肉已几乎完全消弭的纯净的身体,正带着我对童年所有的美好回忆以及一个祖母所能贡献的全部温暖、善意,与这个世界告别。她的意识正走向另一个时空,嘴唇偶尔翕动着,我们已经不太理解她跟那个新的世界开启沟通的方式,但结合她能够做出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肢体动作又清晰地知道,她还在记挂我、记挂姐姐——无论是出于惯性,还是最后仅有的思维的主动。她用浑身的骨头搭一间小屋,用全身的鲜血粉刷,里面住满爱。
那香气,是这种神圣的呢喃之中吐露的芬芳。
03
李主管带着她的“芬芳”走进我的办公室,这种香气有明确的来源,是CHANEL 5号。她曾经告诉我。我仔细看她这会儿递过来的签批单,要报送给领导,关于一笔融资贷款,金额5千万。签字密密麻麻,都是同意。借款利率一如既往地高,已经不是我关注的重点,只是我记得不久前与同一家机构已经签过一份金额1亿元的合同,我问道:“之前不是已经确定过金额1个亿?怎么现在是5千万?”她略显无奈,往凳子上一坐:“机构也拿不出更多的钱了,资金很紧张,现在确定下来只能给我们这个额度。”
前几年宽松的融资环境以及产业发展的美好蓝图吸引着大量资金入场,结果是,我们逐渐债台高筑并且似乎无法回头,这个事实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却因为尾大不掉的道理掣肘着解决方案的实行。我常看到载满货物的大卡车在马路上加速穿行,顿时觉得非常可怕,而我们的企业,许多正做着同样的事情,蒙眼狂奔,面临着不可预料又难以承受之重。
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发展周期规律,过程中,资金的使用是否合理高效决定着投资与产出之间的动态平衡是否能够支撑企业的长期稳定发展。我们显然已经错得太远。2017年前后,货币政策收紧,钱荒逐渐显现。借的钱,还不上了。
隐约觉得事情已经非常严重,我问“这应该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对吗?”她说“是的。”我继续关心另一笔更大金额的债务是否能如期履约,她似乎并没有很紧张,淡然告诉我:“领导们在想办法,应该没问题”。
从很早开始,关于生命的死亡,我已经获得了将它贯穿生活进行观察和体味的隐秘视角。它指导我在每天的日常当中获得更为敏感、深刻的体验,反而更能积极发现所有可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例如我们常听到的向死而生、活在当下之类。而在商业世界里,一个庞大的企业主体的覆灭意味着什么样的故事走向和巨大影响,是我当时无法回答和想象的。
关于此后这场巨大的债务危机,这份关于企业的生死命题,于我而言,是伴随着CHANEL 5号的香气拉开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