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小年

灰朦朦的天空,下了一天的小雨,没有停的意思。

朦胧的国道若隐若现。我习惯性地加大油门,汽车便飞在云雾中。

“你?怎么会在我车上?”我瞪着坐在副驾位置上的老人。

老人没吱声,他死死地瞪着我。我哆嗦了一下,不自觉地踩了一下油门。

老人忽然啼哭起来,似猿啼幽谷。我的双耳犹如针扎。

“快停止——别哭,快停下来——”我捂住耳朵大喊。

“呜呜……呜呜……”我喊声越大,老人的哭声欲大,我不由得浑身冒冷汗,声音发颤:“求你,别哭了!停下来——停下来吧——”

哭声戛然而止,老人不见了。

我长舒一口气,摇下车窗玻璃,想让新鲜的空气使自己脑袋清醒些。意外的是,一股逼人的寒气直刺我脸颊。我不由得环顾四周,荒芜凄凉,阴气重重,我仿佛置身于一座巨大的孤坟之中……

 我慌忙关上车窗,恐惧使我双眼圆睁、眼皮死撑、屏息静气,我惊恐于老人再次出现,但老人还是出现了!

老人盯着我,眼里有骇人的蓝光:“你知道不能守着儿女长大的感觉吗……我儿子读高一,成绩好。但突然逃学。他说家里的顶梁柱倒了,他就是顶梁柱。他得挣钱,四面透风的穷家不能倒了……”。

“守着儿女长大?你别吓……吓我!求求你……求你下车好吗?”我心嘣嘣跳跳个不停,手脚抖抖搂搂不停,声音发颤。

“你知道见不着儿女成家立业,是因被人猝不及防地扼杀,是什么感觉吗……女儿的第一份工作是超市营业员,工资低。她不舍得花钱,她是从牙缝里抠出钱来还债……挺开朗的孩子,变得孤僻、敏感、沉闷……”老人眼里的蓝火灼灼发光,脸上的肌肉,时不时因痛苦而抽搐。

“扼杀?我……我错了,求你放过我,求你下车…….下车好吗?”我感到呼吸急促,全身直冒冷汗。

“你知道夫妻磕碰20年的家,突然变得凄凉寂静是什么感觉吗……我老婆妇女病、感冒咳嗽、头痛……一身的病,家里养鸡喂猪,家外躬身劳作,十几亩地,苦了她啊!零晨三点就扛把锄头到地里干活,黑漆漆的一片,胆小的她倒不怕了。她边锄地边说,‘他爹,你苦了一辈子,临走却不能安息…….呜呜…….呜呜…….’她每锄下地,泪水就把地坑添满了。”老人低下头,双手拼命撕扯自己胸前,时不时搓打着。

“凄凉寂静?我错了,错了!求求你!下车好吗?”一阵窒息袭来,我感到胸口刺痛。

“你知道努力过活,却没日子的感觉吗……我是种地能手,但一年辛苦下来,没几个活钱,我就寻思着找点闲活…….下半年,每天天蒙蒙亮,我带上老婆为我准备的干粮——红薯干或自家大米制的米糖。为啥带干粮?在县城吃个快餐费钱啊……我是去县城挖地沟,地沟用来埋电缆的……嘻嘻,挖了大半年,好的一天能挣十几元呢?每天晚上回到家,我把自行车往屋子里一撂,来不及喘口气,就在昏暗的灯光下摊开我的帐本…….我心里乐啊,能过个像样的年啦,儿子开学的学费差不多齐了!我老婆说,从没见我这么开心……我一辈子老实巴交,一辈子流血流汗,一辈子遵守交通规则……我这次是去结挖地沟的帐,你看我记的帐!”老人忽然变得语无伦次、情绪忽而高涨兴奋、忽而低沉失落。我眼前忽然摊开一本巨大晃眼的帐本:10月5日,挖地沟10米、10月6日,挖地沟15米……。

“别说了啊,求你了!”我眼前一片黑暗。我揉揉眼睛,看不清前面的路。

  “你知道人带着未了的心愿离开世间的痛苦吗……路,前面就是路。”老人指着前方喊。

  我一惊,老人咋知道我看不清路。我随着老人的手向前看,果然有一条平坦的大路伸向前方。

  “到前面我就下车。”

  我心喜,终于可以摆脱了。“我猛地踩向油门,车向离弦的箭射向前方。

  “呯——”

  扒在方向盘上的我,头上的黑洞咕咕向外冒着黑血。我看向副驾驭室,老人不见了。

  我打开车门,走下车。

  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躺在地上,破碎的头浸在红白的脑浆里。飞出一米外的手里拿着那本账本。

  2002年小年的夜晚,在这里我撞死了一位老人之后逃逸,死都就是车上的那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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