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女神蝶(一)

夏雪只穿高跟鞋。她的鞋柜占据整整一面墙,丝绒、缎面、小羊皮、胎牛皮、蛇皮、鱼皮、鳄鱼皮……各种材质应有尽有,颜色堪比画家调色板上的色谱,这些鞋子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它们的鞋跟高度都在十二厘米以上。夏天时她喜欢穿T字鞋,细细的带子从脚背掠过,轻轻缠绕在纤细的脚踝,称得一双小脚玲珑柔弱。

在镜子前撩起头发,左右耳根喷了点香水,扬起香水瓶,半空中下了香水雨,裙子上染上一层淡淡香氛,她抿抿红红的嘴唇,拉开柜子,递给保姆黄姐一个纸袋。“送给晓萱的。”

黄姐摆摆手,笑得腼腆:“夏小姐,这怎么好意思!”

“又不是给你的。”夏雪把纸袋塞给她,转身在壁柜里挑起包包,修长的手指划过黄杨木板,弹钢琴一般。

“我替晓萱谢谢你了。你老是送衣服,这丫头现在都被惯坏了。”黄姐抱着纸袋,笑眯了一双小眼。

“人靠衣装马靠鞍。现在小孩子也势利,穿得土气,朋友都难交上。”夏雪拿起一只银色手袋照照镜子,嘴里淡淡说道。

“那我就走了。有事你打我电话。”

夏雪眼睛看着镜子,嘴里嗯一声。

黄姐退到门边,扭开锁,出门后把门轻轻带上。电梯里五面都是镜子,银色镜面纤尘不染,眼睛看得到的地方都是倒影,那么多的自己,看得心里直冒凉气。虽然在这里做了两年多,坐电梯时她还是不习惯,好似有无数眼睛盯着自己,稍不留意就会被镜中的精怪吸走神魂,眼睛只敢盯着大理石地面。怀里的纸袋棱角分明,硬邦邦的,她拉开看,里面是个鞋盒,一双小白鞋躺在黑色鞋盒里,鞋底的标签和贴膜都还在。

回到家里,丈夫还没回来,女儿张晓萱坐在桌子前假模假样的做作业,听见她开门的声音连忙拉下耳洞里塞着的耳机,转过头来,眼睛死死的粘在她怀里的纸袋上。“妈,你又给我拿东西回来啦。”

晓萱赶忙接过去,忙不迭拆开盒子:“哇,天美意的小白鞋,商场里要九百多呢。黄珊珊买了一双,天天穿,神气的不得了。”

“你作业做完了吗?”黄姐没声好气的说道。

“做完了做完了。”女孩子嘴巴里敷衍着,把鞋子往脚上套,不大不少,刚刚合适,她转了个圈。“好看吗?”

“行了,你赶紧把作业本收好了,去睡觉吧。”黄姐坐在沙发上换拖鞋,用右手捶捶发酸的腰。

“知道啦。”晓萱不情愿的换下鞋子,凑到母亲身边,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睫毛小扇子一般。“妈,这个夏姐姐真大方。”

“人家有钱嘛!”

“有钱人也有小气的呀,她每次送的都是新东西,人真的好好哦!”晓萱感叹道:“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姑姑和姐姐就好了,或者我有她一半好看,也就知足了。”

黄姐弯腰把打开鞋柜,黑洞洞的三合板里爬出来一只蟑螂,她吓了一跳,操起手里的鞋底子一通乱拍。听到女儿的话,她双手叉到臃肿的腰上,瓮声瓮气的讥讽道。“那只能怪你不会投胎,托生在我们这种家里,既没有钱也没个好相貌,这就是同人不同命。”

这话不好接,晓萱剩下的话全堵在了嘴里,脸色的笑容突厄的收住,默默转过身去收文具。黄姐见到女儿的神色,心里有几分后悔,这种话说出来有什么意思呢。说到底不过是自己的一点小心思,却把气撒在了孩子身上。但是道歉的话,她也说不出来,从小没有被温柔对待,她也学不会温柔对待孩子,心纵然是好的,掩盖在层层伤人的话语之下却难能发现,就算能明白她的苦心,这份母爱却像裹了黄连汁的糖果,咽下去的同时总让人难受。

有次和晓萱在商场里逛街撞见了夏雪,她突然对晓萱产生了兴趣,一反常态的热络,又是让晓萱喊姐姐,又是送东西。夏雪的身材和晓萱相仿,偏偏她们脚也一般大,此后每隔两三个月,夏雪总会送东西让她带回家给晓萱。东西都是好东西,别人遇到这样一个大方的老板,高兴都来不及,黄姐却总有点战战兢兢,不知道夏雪这样无缘无故的喜爱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目的。晓萱对夏雪的印象越来越好,她的心里猫抓一般,总觉得不踏实。

黄姐有点怕夏雪。她是在58同城上找到这份工作的,保姆这个工作说容易容易,说难也很难,遇见一个好相处的雇主也是靠运气的。

她的上上个老板,女的是学校老师,男的是公司老板,房子很大,装修豪华,可是出一份钱却让她干两份活,又要买菜做饭干家务,又要帮着带家里一岁的婴儿。包吃包住,晚上做完饭,收好厨房,拖了地,还要帮着给婴儿洗澡,洗了澡后洗小孩衣服,要等到九点过了才能回房间休息,这份工作干了两个月后,她的身体实在吃不消,只好辞职。吸取了这次教训以后,她找了一份钟点工,每天11点上班做午饭,然后洗衣服拖地做家务,做了晚饭以后回自己家,可是那家的老人防贼似的,做饭时他站在厨房里盯着你看,洗衣服时他也跟着你不停的转,这样做了一个月,黄姐实在是受不了这种盯犯人似的做法,这样放不下心,家务不如自己做。

第一次到夏雪家里,那庞大的衣帽间就让她直咋舌:“这么多衣服鞋子,小雪你咋穿得完?”

“衣服是穿的时候永远嫌少。”夏雪闲闲的歪在沙发上用小刷子涂护甲精油,翘起手指头,漫不经心笑笑,“天天换起来,真的不算多。”

她长得好看,全身的打扮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势,像电影明星似的。这种女子,要么有个有钱的爸爸,要么有个有钱的老公。女人像花,钱就是浇花的水,蜜罐里泡着,才会长长久久的娇嫩,没有钱,再天生丽质的女人被生活摧残个几年,也会变得没法看。黄姐心里暗暗猜度着她到底是属于第一类还是属于第二类。家里没有看到任何男人的照片,也没有全家福,除了夏雪自己的写真照,墙上只挂了一些油画,看不出好不好,但是看起来价格不菲。房子装修的雅致,看起来很新,墙纸却又有点褪色,整个房子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味道,那是久不住人后水管子里飘出来的铁锈味,长期不通风的木地板深处传出来的霉味。

6000块1个月,上午9点钟来,晚上8点左右走,她本以为是要招一个住家保姆,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想留人在家里住。这活计轻松,只做两顿饭,打扫卫生,洗衣服送到楼下干洗店,价钱还比别人都高出一半,真正是时来运转。来上班的第一天,黄姐卖力的做着家务,使出百般手艺显示自己的能干,夏雪眼皮也没抬一下。直到黄姐手中的抹布搭上楼梯扶手时,她淡淡开口了。“黄阿姨,楼上不用你打扫。”黄姐愣了一下停手。夏雪把她的活动范围圈定在一楼,厨房客厅餐厅客房之间,二楼的书房和主卧是她的禁区。不被信任,她心里有些受伤,但是工资马上冲淡了这丝多余的自尊,她对二楼对夏雪本身产生了浓浓的兴趣。

往常在雇主家里,他们总会拉拉家常,在交流八卦和抱怨家人之间,原本冰冷的雇佣关系染上了一层人情味儿,朝夕相处之下,彼此之间就像银耳和桃胶,熬成黏糊糊的一锅糖水,一勺舀起,丝牵得老长,有种家人的错觉。这里却完全行不通,夏雪的话很少,完全没有和她拉家常的兴趣,多数时间下只把她当成一个工作的机器,视而不见,公事公办的冷硬。夏雪总是彬彬有礼的称呼她为‘黄阿姨’,有时候着急了就喊‘阿姨’,而不是随大流的叫‘黄姐’。这里面细微的情感变化,也只有女人才能体会得到,阿姨强化了保姆身份,姐的叫法更亲热家常,夏雪刻意保持着她们的距离。她习惯了以后发现这样的相处模式也有好处,工作比较自由,她把唠嗑的述求转移到菜场,买了半个月的菜,她已经和菜贩子们成了莫逆之交。夏雪对她买菜的拖沓同样视而不见,反倒把菜钱的油水留得足足的。

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多天之后,她迎来了窥探夏雪隐私的机会,可是还来不及兴奋就被深深的震慑。那天她刚买菜回来,门口响起了门铃声,出于勤快的本能,她在夏雪从卫生间出来前就打开了大门,门口是一对衣着考究的老夫妻,她愣了一下开口,“你们有什么事?”

“我们是夏雪的爸爸妈妈。”老头子彬彬有礼。

她把人迎进来,倒上茶水,转身去厨房忙活,耳朵却一直听着这边动静。夏雪到客厅里来说了两句话,声音模糊不清,只听到噗通两声响,哭声就响了起来。她溜到门口一看,不得了,那对老夫妻双双给夏雪跪下。

“小雪,你嫁到徐家后,我们拿你当亲身闺女,没叫你受过一丝委屈。妈求求你了!闺女,你就留下他吧!”老太太拉着夏雪的裙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妈,你起来。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夏雪伸手去拉婆婆,老太太却憋着劲沉下身子,拉扯了半天纹丝不动。

“闺女,你就为我老徐家留条根吧。”老大爷眼泪闪闪,“你是我徐家的大功臣,只要我活着,不叫你为孩子费心。我们老俩口死了,所有东西都留给你。”

“爸。这不是钱的问题。家笙不在了,我还要活下去,养一个孩子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一个人没办法啊!”

“家笙对你怎样?你总要对得起他啊!”老太太哭道:“我苦命的儿啊,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们夫妻一场,我相信你对他总有点感情,你就留下这个孩子吧!”

“他活着我对得起他就行了。人都死了,他什么也不知道了,我不能因为这点感情就断了自己的路。”夏雪声音冷冰冰的。

“你怎么心这么狠啊!当初我就看不上你,出身不好的人就是心眼儿多,家笙非要娶你,说你如何如何的好,他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他死了五七还没过你就要打掉孩子,你还是人吗?”老太太声音嘶哑的吼叫着。

“闺女,我们找了半个月才找到这里来。你不给我们一个交代我们是不会走的。”老大爷苦求:“我可以给你签字画押,你只要把孩子生了,不要你花一分钱,不要你带。我们请保姆,我们管孩子,只要我们活一天就管一天。我身体好得很,再活二十岁要没问题。闺女啊,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闺女,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你一个女人,总要生孩子吧,老了还有个慰籍。早晚都要生,你就留下这个孩子吧,那也是你的亲生骨肉啊!”老太太也跟着哀求,“你只要答应生孩子,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晚了,手术我已经做了。你们的孙子已经变成一泡血水流到下水道去了。”夏雪掰开老太太的手,往玄关方向走去。

“啊!你不是人!”老太太大叫一声瘫倒在地上。

“你这样的女人,没有好下场的!”老大爷扶着老伴儿上半身,声音颤抖,脸色一片铁青。

最后是保安架着两个老人出去的,夏雪关上门,瞟了她一眼,“以后不要随便开门,知道吗?”她唯唯诺诺点头,心里却惊骇不已。原来光鲜亮丽的夏雪竟然是个寡妇,而且丈夫刚去世就把遗腹子打掉,看她的样子和夫家的人也是决裂了。真是想不到!凭心而论,单身母亲不好做,这年头女人太难,可是丈夫刚死就堕胎也太过无情了,很难让人生出体谅之心,何况她也不是缺钱的样子。黄姐偷看了一眼夏雪,她坐在沙发上喝茶,姿态娴雅,弧线优美的侧脸泛着玉石的光泽,仿佛刚刚的闹剧没发生过一样,不知怎么的,就让人联想到古装片里的那些刀剑弓弩在日光下的白色反光,她的全身散发着冷兵器的杀气,寒意四溢。黄姐打了个哆嗦,转过身去淘米洗菜,心里告诫自己:这是个翻起脸来六亲不认的狠人,可千万要注意分寸,得罪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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