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梦迷途(31)忏悔

同根斗箕相煎急,幡然醒悟犹未晚

  “上次有一样证物没公开,也没告诉你。"沈度吐着烟圈,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塑封袋,里面是一条金色的围巾,"它遗落在现场附近,不能确定跟严樱的案子有没有直接关系,也没提取到有价值的DNA信息。不过,因为你的美女搭档上次提到过在梦境里碰到过一个红衣女郎,她戴的头巾是这个颜色吧!”

    "是的,难道这个女人不仅仅存在于梦境?"庄知蝶也觉得不可思议。

    "可惜那条巷子正处于监控盲区,巷子两头的监控里也没有那个女人的影像。"

    "会不会她在隐蔽处换装了?"

    "虽然有这个可能,但那条巷子两边都是高墙,查了一下,是当初施工的遗留物,还没来得及拆掉。墙上各处都没有缺口和攀爬痕迹。"他用左手不停敲击桌面。

    "地面上呢?连脚印也没有吗?"庄知蝶问。

    沈度摇摇头,"那里的地面是老式的条石弹格路,本身不平整,不容易留下痕迹,加上白天走的人不少,就算有线索,也很难甄别。"他在青石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如果这个女人存在,她到底什么目的?而且,他们是怎么知道秦小姐会在那个时刻出现在那里?"

    这时,沈度的内置式"耳机"来电,他接通以后侧过身倾听,脸色渐渐凝重,"那个叫李非白的酒鬼醒过一次,说自己当时已经喝醉了,记不清有没有跟秦小姐接触过,甚至记不得有没有进过那条巷子。他的确上过那个叫什么空间的游戏,尽管是'黑线',他账户里还是留下一点痕迹,不过无法追踪。所以他怎么进入游戏,扮演了什么角色,现在还不清楚。可惜没说两句就又昏迷了!医生说他长期饮酒,而且大部分还是劣酒,内脏器官和脑部受到很大损伤,吃不准能撑多久。”

    "对了,秦姐蛮牵记那个女孩的,她怎么样了?"

    "还在医院观察室里待着呢!比前几天好点,但思路还是比较乱,医生也拦着不让多问。再过几天看看吧!谢天谢地,除了损失了一把头发,好歹算完整地活下来了!"沈度耙了耙自己的鬓发,"不过,对姑娘家来说,被这样剪了头发,也很恐怖吧?哈哈哈----”他没心没肺大笑着走了,庄知蝶朝他背影丢了个白眼。谁知沈度突然回头,“小子,不要在我背后捣鬼,我后脑勺长着眼睛哩!”

    “见你的鬼去吧!”庄知蝶不甘心被戏耍,咬牙切齿地蹦出几个字,这是他能说出口的最肮脏的词了。

    自从出了绑架事件之后,庄知蝶便天天来秦归日公寓,劝说她回到他那里住,而她则想保持自己相对的独立,不愿回去。最后,庄知蝶干脆搬了简单的行李,要住进她家,秦归日无奈,两人商量的结果是选择了折衷方案,秦归日再次搬家,住到了庄知蝶对门的公寓。期间,陈半秋也来探望过秦归日,恰逢她又换了住址,扑了个空,事后向她抱怨真是“狡兔三窟”。

    事隔多日,秦归日家庭纠纷案件还未开庭,精神与身体状态已经稳定下来后,她与庄知蝶一同回了知梦堂。翠翠很久不见她,高兴地扑过来,不过毕竟它岁数不小了,步子也迟缓了,秦归日抱起它,抚摸它滑顺的毛,任它舔舐自己的脸颊和手指。陈半秋闻声也出来迎接,猛地一把抱住了她,吓了她一跳。小姑娘也有些不好意思,脸红了:“欢迎秦姐姐回来!”秦归日答谢后,摸摸她的头,心里也很感动。连Trinity也端着一壶碧螺春和一杯矿泉水,欢迎主人回归。

    三人刚就积压的预约事件讨论了一番,三维投影屏上忽然亮了起来,有人按响了门铃。“是预约的一位老先生来到啦!你们来得真是时候!”半秋喊道。前些日子,只有她一人守门,如今都到齐了,她也干劲十足。

    庄知蝶令Trinity为老人家奉上清茶,快速浏览了半秋做好的文档,大致掌握了对方的底细和诉求,秦归日开玩笑地说:“我怎么感觉我们更像个骗人的算命先生呢?”

    “你可别小看算命的,他们都是些察颜观色的高手!”庄知蝶笑着回答,“好了,秦大师,咱们去算算老先生的命吧?啊,不对,他都这年纪了,也不在乎什么命运了吧?”

    “不过,这么大年纪的委托人倒真少见,坐着轮椅,还独自过来,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

    “是呀,半秋说他身家还算丰厚,他干嘛不发A级件呢?反正现在有了'视界',上门也方便。”

    “说不定他是不想让家人知道后担心吧?而且你的A级件收费不菲吧!”秦归日揶揄道。

    “哎,君子爱财 ,取之有道嘛!”庄知蝶装模作样清清嗓子,“不过,这位赵老先生,更可能是因为以前做过的亏心事----”他把半秋连接Loop,用鬣狗追踪到的秘密信息,甚至还有'华佗'医疗系统里的病案医疗简报给秦归日看,秦归日看罢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若知今日,何必当初!”

    “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也是咱们的职业道德啊!走吧!”他拉起秦归日的手,往“兔子洞”走去。

    赵之斋端坐于轮椅上,他并没喝眼前花几上的香茶。这是庄知蝶见他年纪大,特意叫Trinity准备的。角落的铜香炉里,引梦香已悄然点起。眼前的墙壁慢慢显现出五光十色,耳边轻轻回荡着三角铃和拨浪鼓伴奏的童谣声,那是他童年的记忆。他的思绪飘回到很久以前,那时的他意气风发,非常调皮,兄弟姐妹和睦......孩子们的笑脸上没有一丝城府,整日腻在一起,嬉笑打闹,也会在父母面前互相帮忙掩饰小小的过失,真是热闹而幸福的一家子啊!无数五颜六色的大块积木堆积在他周围,不断堆砌着、变幻着形状:一会儿是城堡,一会儿是变形金刚,一会儿是老式汽车,一会儿是木马……老式节能灯明灭不定,一切都变得不再鲜明。杂草在角落里悄悄生长,如同黑暗在人心里慢慢滋生。城堡坍塌成了废墟,金刚歪倒着生锈,汽车早就趴了窝,瘸了腿的木马寂寞地摇晃着——再也没有人照料它们。

    渐渐地,孩子们开始你争我夺,互相对比谁得到的礼物更多一点,更漂亮一点;春游时谁的包包里多了块巧克力,多了一只苹果;谁得到的压岁钱更多一些,可以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女孩比谁的丝巾更美,男孩比谁的令牌更酷;连吃饭时,谁碗里的红烧肉更多,荷包蛋分得蛋黄更大......无数细碎的小事,渐渐融合成为一团乌云似的肮脏物质,无声无息地渗入他们的内心。你藏起了我即将参赛的作品,我将墨水故意泼在你的作业上,姐姐偷偷拿走妹妹的新发卡,妹妹扔掉姐姐的执勤卡......从此,他们走上了各自的轨道,注定彼此之间越来越远。

    接着是无尽的夜和灯红酒绿,长大的他们不再赤裸裸表达自己的欲望,因为大人都要戴上差不多的、伪善的面具,好掩盖真实的面目。所有的人都在温柔地微笑,互相寒暄,同情彼此不幸的病痛和挫折,嘴里不停说着客套话。女人更要在面具上涂上精致的妆容,她们的红唇在香槟酒杯沿处留下一个个印子,搔首弄姿亮出颈间、耳垂和手指上璀璨的首饰,不着痕迹地吹夸自己的孩子是最乖巧、最聪明漂亮的;男人们不时显露出腰间名牌皮带上的白玉扣和手腕上的金表、各种珍贵材质的手串、佛珠,夸耀自己前程似锦、房子大车子豪......但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幸运,有人出生就注定富贵,就有人一生坎坷不走运。赵之斋既没有大富大贵,也没有一贫如洗,所以他没那么趾高气扬、目中无人,也没有畏畏缩缩、唯唯诺诺。他是一个普通人、随大流的人---如同这大千世界的背景色彩:白天的蓝天草场和夜里的霓虹闪烁。欢声笑语逐渐变味,抽象成单调的声浪,一波一波鼓动着他的耳膜,令他不堪其扰。他想离开人群,到露台去吹吹凉风,可是有人喝多了,拽着他不放,硬要他听喋喋不休的自我吹捧,他不能拂袖而去,因为他一向是左右逢源、牵线搭桥的老好人形象,不管什么人,只要搭上他的线,可能有利可图,他都会帮忙。是啊!人情世故,都有本帐的,谁今天欠了他的,以后都该找还。这个醉鬼是他的妹夫,是某大型国企的二把手,现在委屈一点照顾他,以后自己的孩子还指望他给安排个好工作呢!

    “叮咚---”一声轻微的、怯生生的碰杯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朝着他小心翼翼地微笑,她是谁?看着她因长年操劳而早衰的瘦削脸庞,他心里不知是怜惜还是恶心,她只不过是来凑数的,来衬托其他人的幸福成功,甚至她简朴的穿着和局促的举止,都与金碧辉煌的环境格格不入。她来干什么呢?自取其辱!活该!他在心里咒骂着: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自己虽然比上不足,比下总还是有余。可是曾经,她是他们之中最聪明最美丽的人啊!对他这个小兄弟也很好,他还记得她帮他缝过运动时扯破的衣服,她帮他修改过的作业总是能得高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光芒逐渐黯淡,而他相对地冉冉上升呢?是命运吧!

    “真是的,不在家好好伺候老爸,跑这来干嘛?可别让外人知道她是我们家人!”姐妹们在蹙着眉头,在昏暗的角落窃窃私语,“就是就是,我们看她离了婚,身体又不太好早早退休,退休金又低,好心让她照顾老爸,让她住老爸的房子,她以为自己是谁!看来,平时没少揩老爸的油,以后老爸的退休金得叫她交出来,由我们共同来管!”“谁说不是呢!当初让她过来,也是考虑到她生的是女儿,总要嫁出去,不会来占房子......”一个兄弟插嘴道。“贪心的女人,我们可要防着她一点呢!不会扮猪吃老虎吧!”“可怕!恶心!把她赶出去!”

    “原来人才是最可怕的,比那些梦魇兽更丑陋!”庄知蝶一身白色紧身礼服,戴着华丽的金色面具,化身为这化妆舞会的一员,对身边穿黑色礼服裙、披着黑色披肩,同样戴金色面具的秦归日悄悄地说,“不错!我现在更能理解人性之恶了。但这位赵老先生到底想要我们做什么呢?这些都是过去的象征,虽然必然会与现在相连,却未必会决定现在呀!”庄知蝶面具下露出的嘴,嘴角微微上翘,“我们就静观其变吧!”

    终于,一个高高个头,穿着金色曳地长裙,戴着黑色蕾丝面具、脖子上套着硕大金色珍珠项链的女人,对围绕在她身边几个穿着东洋和服、盘着高高发髻,顶着白面樱桃红唇面具的女人努努嘴,她们马上像饿狼一样团团围住之前的瘦削女子,为首者先是冷冷地揶揄她:“你那是什么新潮打扮?我们这里只接受俊男靓女,不需要小丑和流浪汉!”另一个接过话茬:“哎呀呀,人家那已经是最拿得出手的了!你没看见她今晚竟然还抹了口红吗?”那女子显然怕了,颤声说:“不是你们发来请柬,说要办聚会,以示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吗?我把父亲安顿好,才赶过来的,这裙子还是三姐送给我的呢,口红是女儿硬要给我涂的......”“哎哟,还怪我喽?给你请柬是客气,你还把客气当福气了!”“你女儿很贴心嘛!对啊!我们这里是化妆舞会哦,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来,姐妹们,让我们揭下她的面具,看看下面真实的嘴脸!”这群女人一拥而上,伸出手去撕扯她的脸皮,她吓得惊声尖叫:“啊!饶了我吧!我这就回去!别扯了,我没戴面具啊!”但没人听她的告饶,她的兄弟们仍然在一旁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其他地位更高的姐妹则在一边围观,发出刺耳的笑声。

    那些撕扯着女子脸庞的手渐渐化作利爪,她们的面具也长出了尖利的鸟嘴,变成了一群乌鸦;其他围观的男女,除了闯入梦境的庄知蝶和秦归日,所有的男男女女都变成了八哥和鹦鹉。那女子脸上血痕累累,身上衣服已被撕裂成破布条,她无力挣脱,又羞又惊,蜷缩着跪卧于地,她没想到,她的亲兄弟姐妹,会如此恶毒!

    庄知蝶已腾身而起,刺魔剑在手,在一片昏暗中放出耀眼的荧光,顿时刺痛了这群乌合之众的眼睛,他们停止了疯狂的举动,除了梦主,都硬化成了雕塑。秦归日扯掉了面具,解下披风,盖在女子的身上。她没有祭出心香,而是捧出了一朵银莲花骨朵,用庄严而凛然的声音说道:“贪婪、嫉妒、自私和任性,令你们无视弱者的苦难,反而以她的苦难映照你们自以为是的骄傲。你们屈服于自己的一己私欲,真是无比丑恶!继续戴着这样的面具生活吧!没有悔悟的灵魂,不值得救赎。”

    她转向赵之斋化身的八哥,它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你虽然有痛悔之心,也想弥补你曾造成的伤害,可惜你缺乏勇气,人云亦云,你像大多数人一样,平时并不作恶,但在权威裹挟之下,由着自己的私心,趁机践踏比你弱小的人,这就是你的原罪。你心里清楚,背负着愧疚活到现在,如果真心想赎罪,能给予你回应的不是神,也不是我们,应该是你曾经伤害过的那个人。只有她有资格说出原谅你。请你鼓起勇气,在现实里登门道歉吧!”

    “可是,我怕她不肯见我啊!”

    “你已经时日无多,没有必要顾虑颜面吧!如果你不想把遗憾带进坟墓,就去见她,求得原谅。至于她原谅与否,就不要奢望。但只有你自己,才能真切传达你的悔意和心意......”

    莲花骨朵层层绽开,将馨香和温柔之光投射于它身上,它恢复成人形。他还是坐在轮椅上,没戴任何面具。他那曾经受尽屈辱的姐姐,穿着雪白的连衣裙,正坐于他对面,居然是年轻时的模样,乌黑的长发随风飞扬,她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彩,她对他温柔地微笑,一如既往。

    “我明白了。谢谢你们!”

    “听说,后来这个赵之斋真的去他二姐家登门道歉了,他姐姐好像也卧病在床,她女儿不想让他进门,但姐姐终究是姐姐,还是让他进去了。至于原谅与否,大概只有当事人才心里有数。”庄知蝶边喝茶边说。

    “我也听说,赵爷爷找了他的律师,言明将一处房产留给这个姐姐啦!这也算是给她的补偿了!魔都的房子哎!”陈半秋啧啧称奇。

    “你们呀!真是一对八卦活宝!”秦归日摇摇头,无可奈何。

    “不对,这叫售后服务到位!"庄知蝶开怀道。好久没这么痛快了!"对了,赵之斋罹患了一种罕见的恶性肿瘤,他属于比较保守老派的人,不愿接受昂贵基因置换与再生器官治疗,想保持自身的源始和完整,选择了'熄灯'—主动安乐死,执行日就在这几日。眼下,这种做法好像还蛮流行!"他感叹道。

    "这也可以理解吧!毕竟人选择不了出生,就想控制自己的死亡。"秦归日若有所思,"咦,秦姐姐,你说的好有道理!"半秋连连附和。庄知蝶悄悄观察着秦归日,暗暗奇怪她怎么尽操心别人的事,而对自身发生的变化视而不见。最近在梦境里,她频频呈现白莲意向,令他想起父亲生前曾向他提起过,莲花在梦境中的终极象征是复活和再生,只能靠某种神秘的天赋和缘分,无法靠教和学来掌握,连父亲也无法完全自如把握,她又是从哪里、如何得到的呢?不解之谜越来越多了,而她,似乎也没有头绪,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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