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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段没头没尾的故事是从最信任我的朋友那儿听来的,先简单介绍下我的这位朋友吧。
我们相识在大学毕业的那天晚上,毕业后他成为了一名不太称职的工地现场施工员,每天过着和农民工差不多的生活,不,甚至是比农民工还艰苦的日子,倒不是因为他工作多么认真努力,只因为他是个死脑筋的人,是个有点艺术天分的普通人,让那些带着艺术审美的人去做不可能完美的工作,注定是十分痛苦的一件事。
就是因为拥有这该死的艺术追求,让他无法适应平庸的生活,却又不得不假装和众人一样,他平常不怎么爱讲话,仅和我在一起时能多说几句,因为我守口如瓶,是出了名的秘密墓地只进不出,所以几乎每个无聊的夜晚他都会叫我出来聊聊天儿,解解闷儿,有时候仅是三两句并不重要的话也要让我跑一趟。
我总是默默地听他诉说,不提任何疑问或意见,并且他也不希望我对他的倾述作何反应,但经常听他讲那有些悲观消极的话,我都开始变得有些压抑,甚至想要离开这个有些阴郁的朋友,又实在于心不忍,因为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孤独的可怜人。
有时他会给我讲工作上发生的事情,比如被某个领导批评训斥,比如因为看不惯工地上将就应付的做法与包工头儿发生争执,比如因为自己的愚蠢犯了错误而深深自责...现在,还不到三十岁的他顶多算是个理论家而已,面对那些不太熟悉的验收工序,只好照搬标准一一核查,核查到最后不但惹得工人抱怨,还会招来领导的训斥,原因是拖延工期...其实他只是想要认真地完成工作而已,把每个过程牢记于心。
经验需要时间的累积,不是靠言语训斥就能够得来的,但出了校门后就没人拿他当学生看待了,一些上了年纪的农民工有时会故意叫他“老师傅”,应该是嘲笑吧!这一切他只能默默地忍受,最后讲给我听。
比如铺地砖的工序,在他看来一间屋子是一个整体,整间屋子的地砖就该一样平整,所以见不得哪里突起哪里凹陷,更看不得瓷砖缝隙大小不一,即使领导已不止一次地交代过,不涉及质量问题的工序可以适当宽松,但他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
所以怨不得别人,所有的烦恼都是他自找的,和自己较劲而已,交房时明显有那么多的缺陷,监理与业主验房时就是看不到,他既庆幸又暗自伤心,庆幸能尽早交房完成工作,难过自己在工作中的那些努力和付出并不会有人看到,那些遗憾就永远留在了他的心里,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作品中的那些缺憾,只恨这件作品不能亲自操刀,可他也知道,没有人能仅凭借自己的力量装修好整栋大楼。
内心的那点艺术追求与评判标准,害得他苦不堪言,也许他该从事些能自己独立完成的事情,但这仅有的一点儿艺术天分又远远不够,所以只能继续在痛苦中咬牙坚持,在没有希望的日子里坚持,坚持到彻底崩溃的那天。
有时他会说上一些莫名奇妙的话,虽然感觉没什么道理,又有几句让我印象尤其深刻,比如他曾说过:
思想就跟空气一样,无形无相,却都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脑袋里可以装下整片银河,却马上要因为这第一百粒的芝麻而涨破。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应该保留一些孩子气(天真、幼稚、固执...),那会让生活变得简单快乐一点儿,可总有些人保留了太多的孩子气(天真、幼稚、固执...)
思想越深刻,人生越痛苦,也许这些人应该从事艺术,正是那如孩子般的偏执和认真,才有创造艺术的可能,但让人更痛苦的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机会有资格为艺术献身。
像这样看起来乱七八糟的话有很多,也许是他太过敏感了,也许他该像我一样,不去思考,糊里糊涂地过着活一天算一天的日子。
我对他的遭遇和痛苦表示理解同情却爱莫能助,我没办法像他一样想得那么复杂那么深刻,就像他没办法像我一样想得那么简单活得那么快乐,因此我从不劝他想开一点,因为他已经想得够多够深刻了,不再需要我这样多余的善意提醒了。
他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并不是那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抱怨,而是发生在他小时候的一件事情,故事的主角是一头两个月大的猪,他是这样开始叙述的...
(二)
总能听到身边有人说羡慕猪一样的生活,吃了睡睡了吃,无忧无虑...我脑海里想的却是猪的生活有什么可羡慕的?虽说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但每一点儿成长都意味着迈向死亡啊,要我说他们根本就不是羡慕猪的生活,他们只是羡慕猪的无忧无虑,想要猪的无忧无虑其实很简单,只需要有个猪一样的大脑就成了,那样的话,即使在人类的世界中一样可以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但你去问他们想不想换个猪脑时,一定会被骂的很惨,你去问他们是不是想要无忧无虑的生活时,就会勾起他们的兴趣,但其实这是同一个问题,只是所有人不愿意承认罢了,人们总是喜欢把那些真实的东西用一种现代的方式包装美化,但无论怎样去修饰,本质永远不会改变,比如猪脑就等于无忧无虑这种说法。
其实我是想要一个猪脑的,这样就不会因为领导的训斥而难过,不会因达不到自己的预期而伤心,不会有什么艺术追求,更不会因为明天的生活而烦恼。
我是一个农村长大的孩子,种地、喂猪、放牛这些农活样样精通,在我的记忆里却有这样一件不足挂念的小事儿,久久难以释怀。
在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家里为了缓解生活压力决定养猪,与其说缓解还不说加重生活的压力,母亲是个雷厉风行的强势女人,常把父亲没能耐这句话挂在嘴边,前几天才在饭桌上听到他们因为这件事情争论不休,两天后就在村南头赶回来了一头肚子里带崽儿的母猪。
前几天在饭桌上,父亲说现在压力太大,守着的几亩田先不说,除了鸡鸭鹅狗,还有两头牛要养活,那年头儿种地可不像现在这样简单,现在一个人至少能做出来以前三个人的活,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种地要有牵牛的,扶犁的,刨坑的,点籽儿的,踩格子的,最后是拉辊子...几亩地就足够一家子忙的,如果再养牛养猪的话怕是要忙死,两人最终也没有争执出结果来。
母亲并不是没有将父亲的话放在心上,她不是个做事欠考虑的人,但总像父亲那样瞻前顾后怕辛苦,日子怎么才能过得好起来,所以最终决定先买一头,若真的忙不过来再卖也不迟,在农村的那种环境下,若不使劲儿拿命折腾,一辈子很快就草草收尾,母亲从不信命。
在后来的生活中能够看得出来,父亲当时是有懒惰嫌疑的,但谁不怕辛苦呢,所以我理解那时候的父亲,毕竟养猪后,最辛苦的一定是他,他是个认命的人,母亲若不张罗买牛、养鸡、养鸭...他就死死地守着那几亩地,牛猪鸡鸭鹅狗全了后他又死死地守着这些,从没有因为对生活的抱怨放下手头里的活。
我记得那天太阳很大,温度很高,天是透亮的蓝,云是轻飘飘的白,树是浓妆淡抹的绿,路是泥土本色的黄,母亲的脸黄得发黑,我的脸是白得透粉,那头猪也是白色的,那头母猪扭着屁股一步三晃地蹒跚着,它对这片广阔的天地,脚下那片铺着黄沙的土路充满好奇,沟渠里的淤泥石块儿要拱一拱,鸡屎牛粪也要尝一尝,两只硕大布满青紫色血管的耳朵盖住了眼睛,每走一步那沉甸甸的脑袋就要上下摇动几下,前后猪蹄软弱无力,总感觉撑不起那沉重而略有些肥胖的身体,可能它这辈子都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缺乏适当锻炼的缘故,那对儿荷叶似的大耳永远耷拉着,全身上下只有那只粉色的鼻子最灵活。
奶奶曾对我说过耳朵大有福气,我小的时候耳朵真不小,只是后来再也没有长,所以现在反倒显得有点小。
我看着眼前那头微微泛粉的白猪在想,这头猪会有什么福气呢?吃穿不愁?还是我们不会杀了它?但它的生命也只是被关在圈里不停地繁衍,直到失去它对我们的作用,它算是运气好的,毕竟是我家的第一头功臣猪,所以即便很老也没舍得杀掉,最后是因为难产死掉的,之后的那些就没有这种好运了,当母猪变老,生育能力下降后就低价卖给杀猪的,最终那些被猪贩子贬低得一文不值的母猪肉不知被谁买了去,我只知道卖的时候价格被压得很低,还要求着人家,但好在最终都卖了出去。
话题扯远了...像我这种什么事情都做不好的人,真不知道能干点啥...还是说回那头扭胯的母猪。
母亲在后面拿着柳条轻轻抽打,我站在大门口拦截,门边有几棵枝桠很多的大榆树,想着如果它敢过来攻击我,我就扔掉手里的木棍顺着最近的那棵树爬上去,七扭八拐后,这头看起来小脑并不发达的母猪终于拐进了大门,又扭进了铺好青草的猪圈,这头大屁股细腰的母猪就此入住了这里,之后家里就常飘着一股浓厚的猪粪味道,而且这味道会随着毛孔的呼吸浸入身体,久久不能消散,我曾在公交车上遇到过一个衣着干净得体,但满身鸡粪味道被人嫌弃的中年男人。
母猪的繁殖速度是特别快的,运气好的话,一年下来就能有几十只小猪,而在这些小猪里挑些长得好的母猪留下继续繁衍,慢慢就扩大了养殖的规模,一家人都期盼着这头白毛猪多生几只小猪。
听说有的养猪人家一窝生了十六只小猪,我们就羡慕着,有的养猪人家一窝生了五只小猪,我们就担忧着,每当吃饭谈论到这头母猪时,我总会在父母面前争抢着说,咱家的猪我感觉能下二十只猪崽儿,父亲的脸上就乐开了花,母亲自然也是跟着笑起来,但嘴上却说不指望下那么多的崽儿,都健康就好。
随着那头母猪肚子渐渐下垂的还有金色的稻穗儿,转眼几个月过去,已到了秋天,有些文章把秋天描绘得那样美好,收获的季节,农民伯伯洋溢着笑脸,金色的落叶铺满大地,金灿灿的稻田里,脑袋上围着花花绿绿头巾的妇女,不停挥舞镰刀的男人,孩子也在其中滥竽充数,整个秋天都是金色的,好像稻田里不是稻子,玉米地里不是玉米,落叶不是落叶,太阳不是太阳,所有的一切都是金子,秋天更像是从天而降的金粉,洋洋洒洒地落下,满地都是金子的味道,我觉得那都是些没有实际生活经验,只知道在笔下自娱自乐或喜欢歌颂美好的一帮文人做的事情,他们总喜欢把想象当作生活,以为眼睛看到的一切就是真实的世界。
我是不喜欢秋天的,也不喜欢金子的味道,也许不是不喜欢秋天,只是讨厌干活吧,而且只要一忙起来父母的争吵也会愈加激烈,母亲咒骂父亲干活不麻利,父亲虽不怎么接话,但会把那受到伤害的自尊全部装进心里,表露在脸色上,吃饭的时候我只敢盯着盘子里的菜,不敢和严肃的他们有任何目光接触,耳边只是传来咀嚼和偶尔碗筷碰撞的声音。
母猪产崽儿正值秋收时节,滥竽充数的我理所当然留在家中,吃过早饭后,我会搬个小木板凳坐在猪圈,就干瞪眼地盯着它,太过无聊就跑到别处吹吹漏风的口哨,逗逗鸟儿,望望天,在脑海中肆意捏造云朵的形状,还会捡些薄片状的石子留着打水漂用。
它因为临产所以显得极其慵懒,除了吃喝外几乎不会起身,我的心总因它某些与以往相比不同寻常的动作而紧张。
那天,杏黄色的太阳还有一个钟头将会在西山最高的那片松林间落下,林间已被染上了一抹鹅黄,照进猪圈的阳光变成了金黄色,洒在我的脸上,在破碎的瓦片缝隙下可以看见几道直射下来的光束,光束中漂浮着打转儿的灰尘,那头母猪躲在阴暗处,只有肚皮因喘息而上下浮动,偶尔哼哼两声。
包围猪圈的粗壮杨树没有躲过秋的肃杀,叶子早已干枯,当风经过,唰唰齐响,树叶散落,掷地有声。
我在猪圈外的柳树上找到了几颗萝藦荚果实,长满瘤子的外壳早已变干变硬,因水分的流失收缩而张开一道长长的纵向裂口,表面淡淡的土黄色外壳,顺着裂口看进去里面像是偷藏了蒲公英的秀发,柔软的绒毛安详地睡在里面,无论是蒲公英的冠毛还是萝藦荚硬壳里的绒毛,下面都坠着辣椒籽一样的褐色种子,但再祥和的画面也逃不过我的这张欠嘴,看着空中四下飘飞的绒毛,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舒适。
再看那头猪真是无趣,既没有狗忠诚,又没有牛漂亮,连身上的毛都硬得扎手,实在无法对它产生那种对动物该有的喜爱,就连吃饭的时候都很难把它和盘子里香气四溢的肉联系到一块儿。
母亲老早就交代,猪下崽儿就去找黄姨帮忙。这头猪就是在她家买的,那时她家至少有二百头猪,对于猪的接生一定是相当专业的。我每天都暗暗在心中为它祈祷,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下父母就回来了,这样,我不仅不用上地干活,又不用因为它的生产而担惊受怕。但看样子已由不得我了,它已经在暗暗地使劲了,没一会儿工夫第一只粉色的小猪顺利掉到干草堆上,生产过程比我想象的容易,猪崽儿也比我想象中要小得多,我一步也不敢离开,母亲说最怕的就是大猪起身后压死小猪,所以我寸步不离,守在那里,接着看到第二个,第三个...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它突然起身,几只小猪在铺好的干草堆上趴着,不停地叫嚷着,终于唤醒了大猪母性的光辉,忍着身体的虚弱和疼痛,经过一番努力后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它用凸起的鼻子轻轻拱了拱小猪,没一会儿就又要在那堆干草趴下,我害怕那头笨重的母猪压到小猪,情况紧急没有时间想太多,急忙跨进猪圈打算把那几只小猪移到安全地点,只听得“吼吼!”,从猪鼻子里发出来巨大的声音,并看到那头母猪张开了大嘴向我袭来,我看到了它通红的眼睛和焦黄的牙齿,受到惊吓的我急忙跳了出来,我被吓得面部发烫,身体颤抖,久久无法平静,它并不懂得我的好意,我再也不敢踏近一步,攥着一根长长的木棍,守在一旁,我发现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地守在一旁,最大的努力就是默默祈祷,如果祈祷真有用的话,那当时的我一定做了很大的贡献,但更像是为自己祈祷,求个心里安慰,这样父母回来的时候因我一直守在一旁便不至于被骂,现在想想我们有多少人不是和我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呢,做事情只是求个自己心里安慰,不被埋怨,实际上什么也没做。
突然听到拖拉机“突突突”的声响传进耳朵,那油门儿闷闷的声音是在告诉耳朵,车子满载而归。小时候我拥有一些奇怪的天赋,是因为常偷看电视而不得不练出来的本领,听得出哪种频率与调门的组合是自家的拖拉机。
我急忙跑去开大门,开门这件事情一定要尽早尽快的完成,不然容易被训,我守在大门旁边,等拖拉机开进来,还没熄火就急忙告诉父亲猪在下崽儿的消息,父亲的脸晒得又黑又红,脖颈皱纹内的泥垢表明,他本来是一个皮肤偏白的男人,阳光下发灰的发丝就像一堆枯草,鼻毛上也挂满了乌色的灰尘,那张板起来的红脸膛上没有一丝笑容,虽然我在内心十分惧怕他,表面却要强装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要守护他的那份男人尊严,我要守护我的那份尊严,这两份尊严总会在某些时刻发生一场爆炸式的撞击,对我来说那并不是父亲的威严,那只是一张恶人凶狠的脸。
母亲头顶总是围着一块四角带穗儿的绿色头巾,同样落满灰尘,虽然她也总是满脸严肃,但我仍会跑到她的身边,只要在我没犯错误的情况下,她是愿意给我一张笑脸的,在看到那张笑脸后我紧张一天的心终于暂时可以放下。
没有卸车,熄火后板着脸的父亲去了猪圈,他去猪圈给小猪挪动到了安全的位置,又找生理盐水给那几只小猪的肚脐洗了洗,用母亲裁剪出来的破衣服包了起来,我在一旁打着下手,两只耳朵竖起来,生怕没有听清他需要什么而被呵斥,那头母猪还是“吼吼”张着嘴叫,父亲对此视若无睹。
拉回来的苞米就放在车上,现在没有什么比接生小猪更重要的事情,他们回来之前已经有五只小猪在我的看护下安全降生。
母亲做饭我烧火,父亲一直守在猪圈,我时不时抽空儿过去看一眼,晚饭做好后,天上已经有了几颗忽明忽暗的星,西山还残留未褪尽的红霞。
已经有六只小猪整整齐齐地摆在草堆上,我和母亲吃过饭后换回父亲,生怕没人看着时大猪把小猪压死,那晚父亲卷了些破旧衣服,扛了几捆稻草,就那样睡在猪圈里。
睁眼时太阳已经老高,阳光顺着窗帘的缝隙爬进来,我好像睡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醒来却仍旧感觉眼皮发紧,抱怨昨晚睡得并不舒服。
那时我还不知道睡眠是上天的恩赐,是不小心丢失后再也找不到学不会的本领...诺大的房子里又是只剩下我一个人,穿好衣服,叠上被子先跑去猪圈看一眼,生龙活虎的八只小猪正抢着奶吃,小猪看起来干净又可爱,因为配种的公猪是一头红毛猪,所以它们当中有几只腰间、屁股上遗传了一些基因,但好在没有遗传到脸上。
吃完留在锅里的饭菜后,才开始新的一天。我永远不知道他们是在什么时候卸好的车?什么时候吃的饭?什么时候上地去的?好像他们卸车的时候是悄悄地,吃饭的时候是悄悄地,上地干活走的时候又是悄悄地...现在我每天要做的除了喂猪喂牛外就是待在猪圈,别让笨重的大猪压到小猪,我还是不敢踏进去,只是拿着棍子守在一旁,若它趴下,有压到小猪的危险时,就乱棍把它打走,我也不用一直守在那里,它一旦趴下短时间内都不会再起身。
却从未想过那八只小猪是它的孩子,没有人比它更在意,我要做的事情只是防止意外发生,并不是为了保护它的孩子,而是为了保护自己。
每个秋天我都将面对父母无数次的争吵,摔碗摔盆,再不然就是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默...懦弱胆小的我从不敢上前劝架,觉得眼前的两个人不是我的父母,贸然过去遭殃的会是自己,愚笨的我更不知道怎样劝架,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们在一个孩子面前上演一场又一场大人之间的打闹,不是因为一块形状怪异的石头,不是因为一片纹理分明的树叶,也不是因为愚蠢的我。
后来,在吵闹中我能听懂一些,却又不是特别理解,是因为钱,因为父亲没能耐,因为母亲胡搅蛮缠,双方各执一词,我在其中难以分辨出正义的一方,偶尔也会提到我,说要不是因为我,他们早就不在一起过了的话,我渐渐明白自己才是这万恶之源,若是没有我,他们就会分开,就不再会有争吵,更不会有那么多不愉快的回忆,但又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那时候我会羡慕那些无忧无虑的猪,也许它们也会像我一样,冷眼旁观两个人类的争吵,但这些争吵的画面或只言片语不会留在它们脑海,却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底,如果我早知道会因为自己的出现,带来那么多不愉快,那我可以选择不出生,但我无法预知未来,也没有选择的权利,人生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情,只能堵住耳朵,闭上眼睛,小时候的我一直这样做。
我和那些小猪交上了朋友,很多话我会和它们讲,不过它们可不像你能够默默倾听,它们贪吃贪玩,听着听着就会跑走,换另一个听众,从来没有一只小猪能够完整地听完我要说的话,
但我想着,把它们聚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我了,让人有些伤感的是,这八只小猪过不了多久就会长大,会被卖掉被杀掉,那完整的我也就永远地残缺,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了。
记得有一次它们集体出逃让我有些崩溃,忙活了大半天,我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却仍旧抓不住它们,不敢想象父母回来后我该怎样面对,我靠坐在猪圈的旁的杨树下,眼泪汪汪地看着四处撒欢儿的小猪崽儿,祈求老天的帮助,没过多久大猪哼叫起来,它们一个个主动回来吃奶,我第一次觉得那头母猪如此可爱,我把猪圈的大门严密地关好,再不给它们任何逃脱的机会。
可能那是它们有生以来仅有的一次自由吧,奔跑起来那么自由,那么敏捷,那一刻我才意识到,猪,并不像人们看起来那么笨。
我常分不清它们谁是谁,所以可能某只小猪早已听腻了我的秘密...直到两个月后发生的一件事情我才确定。
那天中午,我先是把粉状的饲料倒进水泥槽内,又往旁边大铁槽内注水,听着它们因吃干粉而呛到的咳嗽声,拍打着身上沾满的粉尘,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不要抢!即使食物充足,它们也总要抢夺一番,一点儿也不懂得礼让,不过就是晚几分钟再吃的事情,何必斗得头破血流,这又不是野外生存,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抢食是它们为数不多的打闹场面,大多数时间它们还是友爱的,一小堆儿挤着挨着,枕着互相的身子睡在一起,画面温馨美好。
那天有两只小猪斗得极凶,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我本来就不会劝架,呵斥与拍打又没有起到一点儿震慑效果。
这次打斗的激烈程度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好像突然结下了什么深仇大恨似的,耳朵、背上已在流血,看到这惨烈的画面我不禁有些害怕,急忙用棍子使劲敲打那两头发了疯的小猪,尽力隔开它们,待双方停战后,我的鼻尖都浸出了汗水,一只耳朵正在滴血的小猪向我走来,我不免有些心疼,它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双眼皮像是刚割的还未消肿一般,银亮的长睫毛,粉红色的眼角,那双眼睛真漂亮,只是那淡粉色玻璃体布满血丝,黑色的瞳孔缓缓地缩放着,眼睛里有我的样子,几秒钟后转过身去,退到墙角,突然急速地向那堵坑坑包包的水泥墙板撞去。
“砰!”那几只正在争食的猪听到巨大声响,吓得浑身一抖,但也仅仅维持数秒钟而已,又继续埋头喝水吃食,我的眼皮快速闪动几下,脖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缩了起来,听到声音的那一瞬间我好像被抽走了灵魂,那双眼睛我总感觉在哪里见过,如此的熟悉,却直到现在也想不起来。
没有看到头破血流的场面,就像我曾听说,隔壁村子有个想要自杀的老人,用条轻轻一扯就会断掉的麻绳吊死了自己,可能这头小猪也是如此,因为那颗跳动的心先死了。
对于它的反常举动我虽然感到震撼却并没有过分伤心,因为过几个月后这些小猪的命运都是如此。只是我的秘密从那天起不再完整,也许它听到了太多本不该出现在它生活中的话,听到了我太多的抱怨,它知道得太多了,实在不愿继续承受,甚至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它是个活生生的人,觉得做猪的一生毫无意义才选择自杀。
刚倒下时我还能看到它肚子轻微的起伏,慢慢变得微弱,一阵风起我觉得它会很冷,进食后的小猪一个又一个挤着它趴下,应该暖和了很多...
我告诉母亲有一头猪自杀了,她训斥我,叮嘱不要乱讲话,看到那头死去的小猪后,她没有责备我,说肯定是抢食打架不小心撞到了墙板,我没有强加解释,是啊,如果一头猪开始思考人生,做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即使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也只会被人们嘲笑成蠢的模样吧。
这件事情后,每当有一窝小猪长大,就提前用几个圈把它们隔开,不再有争食的情况发生,后来我家养了一百多头猪,也没有再发生类似的问题。后来升入初中我开始住校,和它们的相处少了,也不和它们分享秘密了,它们的一生那么短暂,那么可悲,就简简单单地生活吧,不该去想得太多,不该再为我背负压力。
故事结束了...
(三)
前几个月,他好像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变故,整个人精神萎靡,发青的眼圈看起来已经疲惫得不愿再睁开,我真怕他想不开,好在半个月前他又来找到我。
那是我们见过的最后一面,他情绪显得有些激动,脸上仍就没有什么血色,整个人也越发消瘦,之前的衣服现在看起来又肥大不少,但却有了些精神,最重要的是那双一直暗淡无光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在闪烁,我之前从未看到过那双眼睛,我强忍着对他的好奇,保持缄默。
他对我说的最后几段话证实了我的猜想,他说:
我又看到了那双曾经让我记忆深刻的眼睛,那双眼睛告诉我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人生,与其在痛苦中继续痛苦下去,不如换一种痛苦来创造价值,充满痛苦的人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除了痛苦一无所有。
我很诧异那些人生并不需要意义就能坚持活下去的人,我是个没有人生意义一天也无法苟活的倒霉蛋,所以我要为将来的人生赋予意义。
我想起来在哪里看到过那双熟悉的眼睛,是那头母猪,是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是它走在那条砂砾与泥土铺满的路上,再次见到广阔的天地,再次对周围一切充满好奇的眼神,原本的它也曾经和所有小猪一样的自由、灵巧、好动、可爱、干净...
但是人们把它圈在狭小的空间,让它的四肢逐渐退化,然后嘲笑它的笨重,把它圈在满是粪土的猪圈,然后厌恶它的肮脏恶臭,让它自以为长肉和繁衍才是生存的价值,所以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惯,但这真是猪想要的生活吗?一辈子困在猪圈里,失去自由。
难道真的像庄子所谓的:“一受成其形,不亡以待尽。”
对于猪来说,生存的意义绝不应该是供给人类饮食,它只是缺少自由选择的权利。
我并没看出自己与猪的区别,同样被囚禁在牢笼之中,失去自由,灵动,可爱,天真...以为活着就是人生唯一的意义,一万个看起来不同的人,却过着同一种生活。
活着固然重要,但为了什么而活着比活着更重要,人不是猪,人的幸运在于拥有选择的权利,我绝不能把吃猪肉当作理所应当的事情,就像绝不能把母亲对我的爱当作理所应当一样,从这一刻起,我更应该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真正有意义的事情,也许只有借助我,才能够达成它们生前未完成的意义,所以我要感恩每一口食物,珍惜每一个爱我的人,不仅要活下去,还要用尽全力有意义的活下去。
让它们的付出有价值、有意义,不然的话就连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应该觉得是罪恶的。
那天后他就再也没有找过我,也许那双眼睛会带他看到不一样的世界,会帮他找到人生的意义或方向,而我也需要些时间去消化这些年他告诉我的秘密,释放累积在我心中压抑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