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惑西谷地界刮起了一阵强劲的北风,极北之地的严寒裹挟着鹅毛般的大雪袭击了整个恒山山脉。公孙念顶着冬寒朝那白皑皑的峰顶望去,心焦如焚。
闫子炎被困恒山之时,尚是秋日。而据那些被放回来的精锐说,他被妖王囚禁在了峰顶一处极寒的洞穴之内。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闫子炎的身体底子他最清楚。就算待在九重天那样永恒的春日里,他都要时不时病上那么一场。也就是去了天府进学以及后来带着他四处磨砺了一段日子后,那金贵的皇子才被磨得没那么病娇罢了!
公孙念望着那一团模糊的白,隐隐感觉到了冷意。就连他一个待在山脚下不怕冷的都觉得冷,那位衣衫单薄还怕冷的人不知还能否扛得住。
守营小兵跑来给他汇报,靴底踩着积雪嘎吱作响,“主将,兄弟们在营地外捡到两个黑衣人。”他顿了顿,“一位是主将你的前任,另外一位不识,但都还活着。”
天祁君神色未动,平静道:“知道了,抬进来,带去帅帐交由统帅处置!”
复又回头望了一眼恒山峰顶,他才慢慢悠悠地启了步子,去履行其作为主将该担的职责,准备领着小兵带着捡来的人去帅帐向统帅汇报。
“除此二人外,有无发现其他行迹可疑之人?”
小兵如实回报,“并没有。兄弟们也是在巡营途中发现他们的。发现的时候,就他们二人倒在雪地上,周围没有其他可疑之人。”
眉头微敛,公孙念沉稳道:“此二人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定是被有心之人搬来此处的。派人搜查营地周围。这里是妖族地界,原身模样的妖也不能放过。”
“是!”
小兵受令,即刻小跑着去办事。他手脚委实快,不多久便已经带了一队人马往营地外去。路过公孙念跟前时,他还甚是有礼地行了礼。这个小兵是他们西南守军的人,公孙念犹记几日前自己其实还挺不招同僚待见的。
公孙念立在原地独自等了一会儿,便见着天兵抬着的那二人。他缓步走了过去,伸手掀开了其中一人掩面的黑纱。天祁君先是愣了愣,因他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待他忆起此人的身份后,不禁眉头一拧。作为十大家族嫡系后代,公孙念还是能认出这张脸的主人的。
他不动声色地把面纱又掩了回去,“跟我来吧!”
跟在他身后抬人的天兵大多是从山的兵,打从西南守军抵达伊始他们就对他比较服气,一战之后,便已是对他彻底服气了。毕竟一个新兵能带领一整支西南守军大破魔族防线已是不容易,更何况他还只身深入魔族营地且全身而退。
小兵抬着人一语不发地跟在天祁君的身后,比缀在后面的西南守军的兵还规矩。直至入了统帅大帐,也是由天祁君下令将人放在地上的。
衡曜神君的眉心微不可查得颤了颤,心中对于近来此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领袖特质更为忌惮与厌恶。
公孙念道:“这是巡营天兵在营地外捡到的大活人,我一看正是统帅你丢了的那个,所以就叫人给抬了来。”
八荒统帅的目光落遂落在了另一个人身上,“那个呢?”
“挨着捡到的,就一起带来了。统帅可以自己看一看,兴许认得。”
衡曜对这个人其实不太关心,“厷奕还活着吗?”
公孙念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都还有气。”
八荒统帅这才起身往那二人的方向去,他率先查看了他关心的那位,继而才掀开边上那位的面纱。衡曜对于这位本不上心,琢磨着大约是西南守军的人,所以才会冒大不韪把昔日主将给救了走。可当他掀开遮掩的那一瞬,他却不免有些震惊。
公孙念不露声色地将他这些细微的表情变化纳入眼底,便就猜到他们相识,且还算得上熟悉。若非如此,这位八荒统帅就应该像方才的自己一样,看到这张脸时先要愣上一愣,再想上一想。然而他并没有,这足以说明他们之间至少不陌生。
衡曜脸上的神色沉得可怖,在昏暗的烛火映照下却有些模糊。
这个人,衡曜认得,且非常熟悉。安宁是九黎安氏的家主,他出现在惑西谷这么个敏感的地方,只能是天帝派他来的。他趁着神魔大战的混乱,将厷奕从他帅帐中带走,便是将他往火坑力推、往绝路上逼。衡曜自认为与此人无冤无仇,那么安宁的所作所为必然是受天帝的指使。天帝的用意显而易见,他要让八荒统帅难辞其咎,成为此役的罪人,这样他才能有正当理由革他的职、夺他的权。
双拳隐于衣袖,却在看不见的地方攥得死紧。现实比他想象得更为残酷,他还没有下战场,就已经有人迫不及待要来收拾他了!
然而又是谁把这两个人给打晕了送回来?衡曜百思不得其解,亦觉得其中有诈。可当前事态也容不得他多猜忌。既然人都已经送回来,他自然不能将这份大礼拒之门外。
衡曜森冷道:“将此二人押下去,派重兵看守,不得有误。”
公孙念不急不慢地哦了一声,杵在原地没动。衡曜看了他一眼,觉得虽然这小子最近着实是越来越碍眼了,但好歹还算有眼见。他遂有些惋惜,惋惜这么个人才就要耗在这惑西谷外了,且还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他斟酌了一下说辞,让自己看起来以及听起来都尽量和善些,“你派你的副将去盯着魔族大军,确保他们退出妖族地界。后头我会带领从山大军退出惑西谷,但你和你的西南守军暂且先别动。妖王图涂狡黠,需得给他一点儿震慑,待到太子殿下平安归来,你们方才可撤兵。”
公孙念听闻此言当下心了,他的顶头上司是把这烂摊子扔给他了,且后面若是还要与妖族一战,怕是他们这一支天兵只能自求多福了。他倏尔想起那一年在南翼军时,闫子炎提醒他小心此人时给的评价。
……
“八荒统帅衡曜神君此人恐不是善类,鬼督大人说他是个能为权利而不择手段之人。是真是假,待我与他接触一番后才可下定论。听说他此时正在营中,你且对他留个心眼。”
……
彼时,公孙念也没得机会去细问他为何此事会牵扯上鬼界之主。然而即便闫子炎不说,他那时也已经察觉衡曜神君那个人有些言不符行。彼时他尚未深入与他接触过,是以也不得机会细细琢磨此人的品行,亦不敢妄下定论。待这一阵子接触下来,尤其是在惑西谷的这段日子,他才发现此人的确是表里不一,虚伪得很。他遂就有些好奇。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挺好奇,统帅你当年是如何认得我双亲,并与他们成为挚友的?”
衡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闲话家常搞得有些懵,“你问这个作甚?”
“只是好奇罢了,你也知道我娘生下我便故去了,我与我父亲也并不那么亲。”
“打出来的交情。”衡曜随口敷衍道,也并不打算深入给这个孩子讲一讲他们三人之间的过往,“阿念,照我的吩咐交代下去吧!”
公孙念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的父母的确有些交友不慎。
两日过后,魔族大军开始后撤。监督一事,时任西南守军主将的天祁仙君交由其副将吴垠全权负责。
吴垠越发觉得自己好似个奶娘,他包了几乎所有的脏活累活以及跑腿的活,而那个年纪轻轻就懒出了一番独特做派的小主将却能躺在营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过着悠闲的小日子。他心中不甘,却也不敢不服。神魔间的那一战,他们西南守军给魔族送人头打先锋,这个小仙君非但没打砸了,反而还打得极其漂亮。吴垠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子除了能打之外,头脑也非常了得。这两点,是他的前任都无法企及的。
第五日,从山大军整装撤军,带着两个重犯一同撤离了妖族地界。
在剑拔弩张了数月过后,惑西谷终于近乎恢复到了往年冬日里该有的宁静,只是多了一支碍眼的神族西南守军还堵在谷口要塞。
虽然接了个烂摊子,但天祁君却甘之若饴。这里只剩了西南守军,而他是西南守军的主将,这里他主事,不必寄人篱下,也不用看他人的脸色。公孙念生平第一次觉得,其实一荒主将一职也还算是个美差,担着也不是那么麻烦。虽然他与闫子炎之间依旧隔着一个惑西谷,但至少他们同在这处地界之内,不似过去十几年的天南海北之隔。
遥记在九重天时,闫子炎曾经说过他会一步一步走过来,纵使他们天南海北。公孙念蓦然攥住了腰间的那块白玉雕的双龙戏珠,心绪有了波动,扰乱了他平稳的呼吸。此时此刻,公孙念想要告诉他,自己现在已经不用站在原地等他了。他也可以一步一步地靠近他,跃过刀山,跨过火海。
就像现在,他们之间只不过隔了一座巍峨的恒山罢了!
衡曜神君的预测很准,即便魔族撤军、神族的从山大军也撤离,妖王图涂还是不肯将太子交还给依旧留守的神族西南守军。
妖王开出了个令人咋舌的条件,说是害怕神族前脚刚走,魔族后脚就卷土重来,所以要求神族攻陷魔族腹地,彻底铲除玄烨为首的群魔。
此言一出,众神哗然。衡曜神君依旧发挥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的本领,义正辞严地拒绝了这个无理的要求。此事在朝会上被拿来反复商议、争论,却依旧没有任何结果。九重天上的春日永恒,而八荒大陆之上却已是拂过了和煦的春风。
从秋日再到来年的春日,神族太子明煜神君依旧被囚在妖族不得自由身。
而就在这一年的春天,星罗天观山脚下的天石再一次发出了召唤。宛如数十年前大皇子受招历劫时那样,天庭之上也再次议论纷纷。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八荒大陆,就连身在恒山山心的明煜神君都听到了洞外小妖的议论之声。他们交头接耳,时不时还朝他那处看两眼,像看笑话似的。
神族太子脸上的神色有些复杂。倘若他的胞弟能顺利渡劫,那真真是对命陨于星罗天观里的那些才俊莫大的羞辱。
他啧啧一叹,“这些归于混沌的元神得多愤怒啊!”
遂还觉得他们可能会联合起来诈尸还魂作妖。
闫子炎复又沉闷地叹了口气,不禁怀念起当年在鹤澜堂后山的那半日浮生闲。身下绒绒长草,头顶暖暖煦阳,还有公孙念在身旁。他会护着他,即便只是野地里蹿出来惊扰他梦境的一只幼兽。而现在,他却只能一个人待在这冰天雪地里,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衣衫单薄的太子殿下掐指算了算,大约算得了今夕何夕,便就更加唉声叹气了起来。这才不过半年的功夫罢了,自己就被亲爹舍弃了。一千年的父子亲情,到头来也不过如此,也就只换来了这百多日的坚持罢了!
虽然叹着气,但明煜神君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意外,也不怎么伤心沮丧,好似早已料到了会有今日。他很平静地再次运转体内的气泽,继续调息着仙元,来抵抗这刺骨的寒冷。
惑西谷东边的林子里,气氛有些压抑亦有些紧张。
自从将苍暮那一缕残破的仙泽放入厷奕体内后,玄衣魔尊便表现出了极大的不适应。尤其是厷奕醒来后,情况愈演愈烈。玄烨经常会失神,不由自主地说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也会有许多莫名的举动。姜裴冥知道,这便是由那一缕仙泽在他人体内运作所引起的。他暂时还没找到法子来压制这种反常,只能时不时就用洛茵身体情况的好转来刺激玄烨的神识回归现实。
经过他的妙手回春以及这半年的调理,洛茵的灵脉已经相当平稳。冰冷如残尸一般的身子渐渐有了暖意,连同腹中的胎儿也缓缓苏醒,茁壮成长。
玄烨时常会坐在她身旁,手掌覆着那一片小小的凸起,默不作声,一坐便是一整日。
那个结界俨然成为了一个港湾,让他得以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