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路边,旁边是一棵树和一个路灯。现在是北京时间晚上19点整,昏暗的光已经从路灯顶端深处悄悄出现。
他的公文包就那样靠在电线杆边,已经不知道用了多久的公文包上原本该是牛皮的颜色也已经变成了杂色的拼凑,七零八落。
他捂着自己的脸,努力用手挡住大颗大颗的眼泪和不停淌下的鼻水,可惜徒劳无功。 泪水从他那张因为生活而过度操劳的干巴巴的皮肤上不断滑落,躲避过他干瘦得如同鸡爪一般的手掌,从缝隙中坠落在地,散发出无声的尖叫。
他哭得不能自已,引得周围路过的路人纷纷侧目。老人们对中年人说他是个可怜的孩子,中年人对青年人说这是生活的残酷,青年人对小孩们说这是不努力的下场,小孩们看向他,说他真可怜,但是谁让他不努力呢?真是活该。
他听见了这些人对他的议论,童真的话语表现出了最原始的残忍。那是不带任何杂质的直至心灵的恶意——正如同最大的罪便是不知道自己有罪一般,孩子们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恶意,他们只是说出了自己想说的,然后被脆弱的人们归结于恶意与无奈。
他没办法对任何一个声音做出回应,他已经痛哭得失了声。喉咙内压抑的哭喊已经扭曲成了阵阵不断的嘶吼,甚至令人怀疑他的喉咙已经被这些极致的哑叫撕碎成了一块块零落的血肉,融化在身体内部,消化在他的胃里。
他的手机已经响了好几次了,铃声是陈奕迅的《完》,他已经听了无数遍了。
“从来从来病床一张
就算已躺上 点滴再响
但意志高涨 虽已走向
那灭亡最终一章 全力多打漂亮一仗”
他无数次被这几句歌词激励,无数次听到这铃声时,都令他能够重新站起身子。就算自己现在的处境不好,只要自己有意志,肯努力,又有能够让他对生活失去希望呢?
他是这么想的,直到今天以前。
他被现实击垮了。有些事情并不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努力就能解决,但是有些事情可以只让一个中年男子负责。“在公司里待了这么久,也没见你做出什么业绩。我们都知道你的资历够老,在处理一些事情上面的确很有经验。不过没办法啊,公司需要新鲜血液,而且你也的确是时候该退休了。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回家休息一下,跟家里人多相处一会吧。”
他只听到了退休,嗡嗡嗡的耳鸣声自他本科之后就本该消失了,如今突然重新出现,毫无征兆。
他看到了无数个表情,有不忍,有同情,有嘲讽,有无奈,有冷漠,有怜悯。大概唯一没看到的表情,就是自己在洗手间的镜子中看到的空洞和绝望。那张脸是多么的悲惨,令人发笑。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公司的了,可能是下午2-3点吧。天气很热,太阳很大,远处的空气都因为这个热度使空间产生了扭曲。
他把东西带回了家,家里没有人。他知道女儿去上小学了,妻子现在大概在做第三份零工。一家的主要经济来源是他,一家的家庭支柱是他,一家的毁灭根源也是他。
他出了门,好像感觉到自己迟到了一般,火急火燎赶到了公司。公司门口的保安没有拦他,前台接待也没有拦他,只是打了个电话。
他看到自己的位置上摆放了其他人的东西,觉得诧异又好笑。他看到同事们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看到有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把公文包放在了他的位置上,他感到自己受到了羞辱。
他走过去,刚想对那个年轻人说点什么,一位同事已经先走过来把他拉出门外。紧接着,他还没反应过来,两个保安已经把他架着出了公司的门。
他没有说话,现实好像已经告诉他这不是梦。天气很热,太阳很大,远处的空气因为靠近的车辆喷出的尾气扭曲成了黑色的形状。
他四处游荡,眼神空洞,如同孤魂野鬼一般飘到了公园的一颗树旁。树荫让他冰冷的胸腔稍微温暖了一些。
他看到中午的太阳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往西边落下,他看到公园中的人来了又走,他看到好几家写字楼里走出来刚工作完一天忙着结伴吃饭或者回家的白领们出现又消失,聚集又散开。
他好像是个旁观者,他好像被这个世界拒绝,格格不入。
他站起身来,想像那些白领一样忙碌完一天,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走了一会,刚出了公园,面前有个路灯,公园的树还在他旁边。他崩溃了。
他一把瘫坐在路边,公文包被他放在了路灯旁边。他的衣衫散乱,领带因为中午走的急,再加上被人架出了公司门,斜着耷拉在他的胸前。
他坐在那,脑海中过去的一幕幕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不是什么优秀的孩子。小学不是,初中不是,高中不是,高考考砸了一点,本科浑浑噩噩,读完了研究生再出来一看,没人想要他。
他被问到:你有什么地方和别人不同。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半天憋出一句:我不知道。
他想去的公司没有一家想要他,于是他去了一个普通的小公司,做一个普通的文员,一做就是几十年。
他一开始被人敬仰,哇研究生;被老板信赖,不错,研究生。那都是一开始的事情。
他被人看清不过如此,无论他如何努力,也就是个文员,或者文员的领头了。
他回到了现实,他想到了未来,他想不到未来。他看到了前面的路,发现那条路的名字叫做无路可走。绝望一瞬间填满了他麻木的心灵,现在他有些许感情了。
他想嚎啕大哭,但是他没有。他还想给自己留下最后一点尊严,不要被路边经过的陌生人看不起。
他的手挡不住那些泪水,昏暗的灯光映射过从他指缝中漏出的眼泪,原来绝望是暗黄色的。
他的手机铃又响了,来电者是妻子。他只是流着眼泪望着手机屏幕的来电显示者,任由歌曲放着。
“手一僵 眼闭着
未能延着 别求延着
学会花圈棺盖了后 就献上
但愿步过瞻仰 你亦明白 看穿真相
尚有些仗 全力亦打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