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请记住你是一个人||我读《文学体验三十讲》(9)


这一讲题为《生存与兽性》,涉及到一个相当复杂的命题:如何看待现代化?不知道苗炜是不是用兽性暗喻人类在现代化进程中产生的“问题”,如果是,我觉得多少有点过分。

我们得承认,在人类现代现的进程中,或者说在通往现代文明的过程中,人们的价值观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有一些美好的东西、包括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遭到了破坏。拜金主义,竞争中的丛林法则,内卷,实用主义,人与人之间的疏远,越来越稀缺的朴实、单纯,等等等等,似乎都说明现代化激活了潜藏在人性中的兽性。人们仿佛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市场经济语境下的社会,似乎更接近丛林,似乎使传统意义上的好人陷入了生存困境。

苗炜讲的是经典剧作《欲望号街车》。从他的一大段八卦和详细的剧情介绍中,我拎出了他的两点感悟。其一,从某种意义上讲女主角白兰琪(音译。又译作布兰奇)代表着文明,而文明常常不得不向野蛮妥协。其二,真实世界更像丛林,要想在丛林中生存,有时候需要的就是兽性。

众所周知,文学作品的一大特点是形象大于思想,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苗炜也是哈姆雷特之一,他的感悟当然会很“片面”。且不管苗炜的感悟,在这一讲中,有两段话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来看第一段话:

我们看电影,看到费雯丽那张脸,就会发问:真奇怪啊,为什么上帝要将甜美的性情和忧郁、美丽又善良的眼睛给了那些软弱、不幸又没用的人们——他们为什么又那么吸引人呢?

苗炜的感叹,道出了文学作品的一个重大秘密:最能够拨动读者(观众)心弦的是悲剧。人们天然地同情弱者,尤其同情那些美丽善良诚实本分的弱者,而弱者常常是穷苦困顿或者备受欺凌。开个玩笑,如果你写小说,你笔下的主人公一定要可爱,但他(她)的事业,婚姻,家庭绝对不可以一帆风顺。最好的办法是,把他(她)放到一个非常尴尬的环境。

再看第二段话:

再后来,我又读到一个小故事。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她曾经担任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的馆长。有一次她发表演讲的时候,有一个听众问她,如果你去了一个考古现场,你觉得那里的什么东西才算是文明的标志?是鱼钩、陶罐,还是石头工具呢?米德说,都不是,是被治愈过的大腿骨。如果能发现一条大腿骨,骨折之后又被治愈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文明标志。在动物界,你摔断了腿,就等死吧。你没法去喝水,也没法去找食物。如果你拼命去找,那大腿骨就无法愈合。如果人的大腿骨断了,又愈合了,说明有人花时间跟受伤的人在一起,帮他处理了伤口,带他到安全地点,照顾他,让他慢慢痊愈。米德说,这就是文明的起点

这段话很长,相信你一定通过别的途径读到过。摔断了腿的动物不可能得到救助,只能等死;会给同伴疗伤并且照顾同伴的不是动物,是人。照顾同伴,是最初的文明。

回到开头,与苗炜持同样观点或者观点比较接近的人应当不在少数。有一个影评的开头很直接:

她不得不离开深深眷恋的梦想庄园,搭上欲望号街车,然后换乘墓地号,在天堂广场站下车,开始一段背负全人类精神悲剧的生活。电影《欲望号街车》就这样开始了。

“欲望号街车”和“墓地号”显然都是隐喻。满载着欲望的街车通向的是号称天堂的墓地,墓地将埋葬人类最为美好的精神,埋葬古典、优雅、诗意、田园牧歌,袅袅的炊烟等旧梦。

既然要埋葬,就要埋得你心痛。

费雯·丽饰演的女主人公白兰琪生长在20世纪的美国南方密西西比州一个没落的贵族之家。她美丽、高贵、优雅,从小渴盼完满幸福的诗意人生,并如愿嫁给了一个自己钟爱的年轻而有才华的诗人。丈夫却因为无力对抗现实放纵自己,并与另一个年龄较大的男人发生同性恋关系。身为诗人的丈夫无法承受妻子的冷漠,愤恨和讥嘲,终于用手枪洞穿了自己的喉咙,率先一步结束自己梦想、欲望与死亡恐惧纠缠的人生。从此,成为寡妇的布兰奇不再具有单纯的无杂质的梦想,她被丈夫的精神失落和死亡恐惧感所传染。然而面对不再美好的家庭、现实与人生,神经受到刺激的,在现实面前柔弱无力的白兰琪只有到新的爱情中寻找梦想的幻影和生命的归属感。然而在这个爱情已经沦为欲望的时代,年轻美貌的白兰琪自然沦为欲望和享乐的对象,在一次次的爱情游戏中变得声名狼藉。几年过去了,青春的消逝使白兰琪无法再成为男人们争相猎艳的对象,孤独和失落加深了她对生命衰亡的恐惧和对少女时光的怀恋。白兰琪不惜勾引校园里一个17岁的男孩以维持自己可怜的幻想,男孩的父亲告到了学校,使得布兰奇遭人唾弃,失掉了教师的工作。

布兰奇一直渴望一种灵肉合一的完满人生,然而现实中灵肉分离的世界使她身心疲惫,一步步走向精神分裂的边缘。同时,虚荣的生活使得白兰琪耗尽了家产,不得不卖掉梦想庄园还债,然后投靠远嫁新奥尔良的妹妹。

后来的故事无须赘述。人们从《欲望号街车》中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

  我们的文明,每天都在上演着残酷而野蛮的悲剧。我们的一生,始终如在看不见的驶向墓地的列车上,我们带着死亡的恐惧和生命不安,或者沾沾自喜,麻木不仁,徘徊在梦想、欲望、现实、安乐、疯狂的旅途。剧中反复出现一个叫卖葬礼用的锡纸花的瞎眼墨西哥女人。剧作家显然地在用这一形象来隐喻死亡。死亡的恐惧和生命的不安始终萦绕着那些敏感的现代人的心灵。我们从梦想出发,途中被欲望引诱,捕获,摧残,同化或毁灭,一步步走向精神的毁灭和最后的消亡。我们从精神的家园被流放到生存的丛林。我们失去了信仰、梦想、爱情、慈悲、诗意、高雅、自我的存在,陷入虚无、务实、自私、冷漠、无聊、低俗、自我的异化。这是生活的悲剧、灵魂的悲剧、时代的悲剧、历史的悲剧,所有被流放的现代人的悲剧

现代文明真的如此残酷而野蛮吗?现代人真的如此可悲吗?对文学而言,我以为这并不是重点。文学关心的是每一个具体的人在某一个特定时代中的遭遇,关心他们的悲欢离合,关心他们受到的伤害和他们的诉求,与他们共情而不是对他们进行道德评判。

比文学更为重要的是,无论你处于何种环境,请不要忘了自己是一个人。


2022年10月26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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