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李碧华小说《霸王别姬》
很多人看过由陈凯歌执导,张国荣、张丰毅、巩俐等大牌明星主演的电影《霸王别姬》,但较少人看过电影《霸王别姬》的编剧、香港作家李碧华的小说《霸王别姬》。我觉得要想真正看懂电影《霸王别姬》,必须悉心阅读小说《霸王别姬》,原因之一是,电影《霸王别姬》与小说《霸王别姬》在情节结构、人物刻画上有最大程度的契合,原因之二是作为视听艺术、传播场域更广但娱乐性更强的电影在表达作者深衷的思想及感情方面会打一定程度的折扣。其中的同与不同只有通过比较才能感受。
作为“戏痴”与“情痴”的程蝶衣
李碧华《霸王别姬》写了武生艺人段小楼与他的师弟——旦角艺人程蝶衣以及段小楼的妻子——由花满楼的头牌妓女赎身的菊仙大半生的爱恨情仇,其背景是从二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末中国历史的风云变迁。在三个人物中间,又以表现程蝶衣的命运与感情为重。所以把握第一主角程蝶衣的性格及感情特点,理解程蝶衣性格及畸形感情产生的环境因素,是理解小说《霸王别姬》作者李碧华思想深衷的关键。
首先,程蝶衣是一个“戏痴”。
程蝶衣成“角儿”的先天条件极好:“除了甜润的歌喉、美丽的扮相、传神的做表、适度的身材、绰约的风姿……,他还有一样,人人妒恨的恩赐。就是媚气。”,“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程蝶衣对段小楼说:“唱戏可是一辈子的事。”“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程蝶衣在戏台上是全身心地投入:“上了场,一切喜怒哀乐都得扔在身后,目中只有对手,心中只有戏。要教我唱戏,不教戏唱我。”小说第六章写段小楼因不愿给日本人唱戏被宪兵队抓走,戏唱不成了,程蝶衣“睡了又睡,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不唱戏,他还有什么依托?连身子也像无处着落。”写程蝶衣在菊仙的哀求及承诺下为救段小楼给日本人唱堂会:“只要是人前表演,蝶衣就全情投入,心无旁骛。不管看的是谁,唱的是什么。他是个戏痴”。写抗战胜利后,国民党统治下百业萧条,很多艺人把戏衣都卖了,但“无论日子过得怎么样,蝶衣都不肯把他的戏衣拿出来,人吃得半饱,没关系,他就是爱唱戏,他爱他的戏,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沉感觉。只有在台上,才找到寄托。他的感情,都在台上掏空了。”
其次,程蝶衣是一个“情痴”。
程蝶衣一辈子只爱一个人——他的师哥段小楼。小说开篇就有这么一句关键性的提示语:“他是他最爱的男人”。程蝶衣说:“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他的人生愿望是和师哥段小楼唱一辈子的戏,一辈子演“霸王别姬”,他演的虞姬舞剑时剑带感情,“尽情取悦一个濒死的男人”,“大伙看得如痴如醉”。他对段小楼说:“我们已经做了两百三十八场夫妻了。”他想尽一切办法给段小楼弄来了他心仪已久的宝剑,为此不惜做袁四爷的“红颜知己”。为把段小楼从日本宪兵队救出来,他忍辱为青木大佐唱堂会。他视菊仙为他和段小楼之间的第三者,他视段小楼娶菊仙为妻是对他的负心和遗弃。他想方设法地把菊仙和段小楼拆开。段小楼越是疼菊仙,程蝶衣就越是恨菊仙,第六章里段小楼为保护程蝶衣和国民党伤兵打了起来,在混战中,菊仙受伤流产。程蝶衣一方面“恨不得那失血昏迷的人是自己,名正言顺,义无返顾”,另一方面为菊仙失去孩子有一丝隐隐的同情和愧疚,但又暗自庆幸“终于没有孩子横亘在中间”“拔掉另一颗眼中钉”。文革中段小楼在批斗他的革命小将的威逼下,揭了程蝶衣的伤疤,一向温文尔雅的程蝶衣在绝望中疯狂地辱骂菊仙:“千人踩万人踏的脏淫妇!绝子绝孙的臭婊子。”攻击段小楼“温情主义,投降主义,反革命反工农兵”,“是黑五类,是新中国的大毒草”,最后导致菊仙上吊自杀。最后,当两个身心伤痕累累、已垂垂老矣的人在香港见面时,程蝶衣还是放不下心中的这份执念。
对程蝶衣的一生而言,“唱戏”是他唯一愿做的事,段小楼是他唯一在乎的人。小说作者把程蝶衣的性格概括为“孤注一掷”,说他“是一个异种,当个凡俗人的福分也没有”。
程蝶衣的“痴”与“疯魔”所从何来
李碧华的《霸王别姬》开头第一句出语骇人:“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对小说的主要人物而言,这实在是一句反讽的修辞。段小楼、程蝶衣、菊仙都是有情有义的人,只是当他们宿命地相遇在一起,相遇在风雨阴晴变换不定的时世,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便象一团乱麻一样撕扯不清了。
段小楼是一个从小性格豁达、豪气干云的人物,亲情的缺失、戏班子学戏挨打受罪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阴影,对弱者能仗义相助,对强者又绝不低头,象他的小名“小石头”一样十分的硬气。对他的师弟程蝶衣和他的妻子菊仙而言,不论台上台下,他都是名副其实的“霸王”。
菊仙虽在花满楼“绮艳流金”,但难免摆不平流氓无赖的刁难羞辱,遇到段小楼这样的护花英雄,坚定地要和段小楼成为一对平凡的夫妻,即便段小楼丢下“角儿”的名头去卖西瓜,她也跟定他了。她和程蝶衣斗智斗勇,她在“打到一切牛鬼蛇神”的年代里坚决维护他和段小楼的夫妻关系,即便在段小楼为了她免受牵扯而当众宣布和她离婚,她也斩钉截铁地说:“我虽是婊子出身,你们莫要瞧不起,我可是跟定一个男人了。在旧社会里,也没听说过硬要妻子清算丈夫的,小楼,对,我死不悔改,下世投胎一定再嫁你!”
程蝶衣出生后父亲就跑了,母亲靠做“暗门子”卖身也养活不了他。在程蝶衣九岁的时候,母亲和教戏班的关师父签下了十年为期的生死契:“倘有天灾人祸,车惊马炸,伤死病亡,投河觅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等于把他给卖了,从此程蝶衣就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弃儿,而且还是被母亲剁掉了长了“六爪儿”的右手的一根手指头才勉强被收留。程蝶衣长得清秀柔弱,适合演旦角,但一开始他无法把自己的男儿身和戏中的“女娇娥”统一起来,遭了无数的罪和苦,还被戏班里的其他孩子欺负。师哥“小石头”给了他保护和关爱,成了少年程蝶衣的心灵慰藉,以致成年后的程蝶衣都无法忘记小石头的喊声:“你们不要欺负他!你们不要欺负他!”两个人的先天禀赋及长期耳鬓厮磨养成的感情使两个人的《霸王别姬》戏非常出彩,渐渐地程蝶衣就模糊了自己的性别,戏里戏外都把自己当成了虞姬,把自己的整个生命都交付给了演戏,都依附在了段小楼的身上,“疯魔”了。程蝶衣对戏的“疯魔”和对师哥段小楼的“疯魔”使观众对台上的虞姬“疯魔”了,也对台下的程蝶衣“疯魔”了,“男人把他当作女人,女人把他当作男人。”捧“角儿”的来了,玷污和羞辱也随之来了,先是满清遗老倪公公,后是有背景显实力的袁四爷,程蝶衣惹不起,现实的世界越污浊,程蝶衣越是想躲到戏台上那个古人的世界里,越是想靠在师哥段小楼的身上,就和菊仙杠上了,都想把对方从段小楼的身边赶走,只留下自己。段小楼一方面丢不下师弟程蝶衣,另一方面也丢不下妻子菊仙,加在中间,左右为难。程蝶衣的执念越来越深,妒忌、伤心、沉沦,要靠吸鸦片来麻醉了,要靠撕扇子、撕戏衣来排遣了。
畸形的感情是畸形的环境造就的。
作家李碧华的“悲悯”情怀
李碧华的《霸王别姬》写的是两位戏曲艺人50年的命运变迁,细细致致地写出了程蝶衣在时光流转中畸形感情的丝丝缕缕。虽然只是一个程蝶衣,但实际上也是替一代梨园唏嘘啼泣了。
她这样写:“二三十年代,社会中人分三六九等,戏曲艺人定为‘下九流’,属于‘五子行业’。——哪五子?是戏园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好人都不干‘跑江湖’事儿。”“五子中的‘戏子’,那么的让人瞧不起,在台上,却总是威风凛凛,干娇百媚。头面戏衣,把令人沮丧的命运改装过来,承载了一时风光,短暂欺哄,——都是英雄美人。”程蝶衣被人捧过,赞过,也被骂过,羞辱过,蹂躏过。
解放了,“戏子”们翻身了,段小楼和程蝶衣都被定为一级演员,拿着五百块人民币的月薪。
可是好景不长,运动来了,戏园子被改造了,京戏被视为“统治阶级向人民灌输迷信散播毒素的工具”禁演了,开始排演“样板戏”了,程蝶衣被催逼着上交戏衣戏箱了,视戏若命的程蝶衣把戏衣剪了、烧了,他说:“我就是不交!我情愿烧掉也不交!”
再后来,游行,抄家,审问,划清界限,批斗,互揭伤疤,下放改造,都一一经历了。
看这样的游行场面:
每个穿着戏服的小丑,千古风流荟萃。关公,貂禅,吕布,秦香莲,李逵,高登,白素贞,许仙,包青天,孙悟空,武松,红娘……还有霸王和虞姬。
一辆宣传车开路,红卫兵押送着,锣鼓夹攻。走不了两步,必被喝令:
“扭呀!不然砸断你的狗腿!”
“翘起兰花手来瞧瞧!臭美!”
“拉腔呀!扮牛叫!哞!哞!”
炎阳炽烈,臭汗混了粉墨,在脸上汇流,其稠如粥。整个大地似烧透了的砖窑,他们是受煎熬的砖。
在运动中,菊仙上吊自杀了,程蝶衣和段小楼都被下放改造了,等运动结束,段小楼偷渡香港成了难民,程蝶衣“一双兰花手,苍老而瘦削的手,早已失去姿彩和弹性”,手指头又少了一个。剁掉了一个骈指,才成了“角儿”,再少一个手指头,“一代名旦”彻底废了。
李碧华说:“‘三开艺人’:日治期,国民党及共产党时皆吃得开的角儿,所受侮辱更大。”她感慨:“中国人是世上最蠢,最苦,又最缘悭福薄的民族。蠢!总是不知就里地,自己的骷髅便成了王者宝座的垫脚石。”
李碧华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作家,她把自己隐身在香港的茫茫人海中,写着鬼气十足的作品。但读她的《霸王别姬》,我总怀疑她身历或耳闻过伤心惨目的事,否则她不会把“运动”时的情景写得那么活灵活现,发出这么沉重痛苦的感慨。
2、陈凯歌的电影《霸王别姬》
1981年,香港导演罗启锐将作家李碧华的剧本《霸王别姬》拍摄成2集电视剧,剧本于1985年改写为小说出版。1992年,电影《霸王别姬》在北京开拍。电影剧本除由李碧华改编外,还有编剧芦苇参与合作,两人将剧本反复修改接近一年。其后,李碧华再按剧本撰写全新的《霸王别姬》小说。从剧本和小说的双向互动过程来看,两者都是经过精心打磨的作品,好的剧本对电影的质量至关重要。
李碧华的小说和陈凯歌的执导的电影有很大的契合度,人物的性格、重要情节没有太大的区别。值得一提的是,小说第九章“八千子弟俱散尽”中关于段小楼下放改造及偷渡香港的经历和感受的叙写及第十章“虞兮虞兮奈若何”中关于程蝶衣与段小楼在香港会面经过的叙写都被电影的“十一年后”一笔带过,电影的开头和结尾分别呈现两个人最后合演“霸王别姬”的场面,最终“虞姬”程蝶衣还是自刎而死,别了“霸王”段小楼,也算是实现了自己“从一而终”的夙愿,程蝶衣“戏痴”、“情痴”的性格得到了完美的描摹。
电影《霸王别姬》于1993年在香港上映,曾获第46届法国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大奖及其他很多奖项,在国内外产生很大反响。尤其是出演程蝶衣的张国荣,收获了无数的影迷。张国荣对程蝶衣“戏痴”“情痴”性格的传神表达,确实可圈可点。前两天在网上看到一篇李碧华的文章《痛苦造就了明星》,对我们理解电影《霸王别姬》里张国荣的出色表现会有一些启示:“有些艺人虽然也算红,但演戏永远只有一两个表情,木讷而干涩。导演费尽唇舌教戏,教到自己都动了真情,他还是演不好。演不了生离死别,爱恨交缠,不一定是艺人蠢,也许是他比较幸福,所以没有这样的经历。”“古今中外影坛演技出神入化,感人至深的那些艺人,很多来自单亲家庭。至亲早逝,不但父亲节,母亲节对他们毫无意义,童年生活也不甚愉快,或遭虐打,或受创伤,或与至亲反目成仇,从此陌路,或饱尝穷苦,不幸,失望,在长夜饮泣。”“他们眉宇间,总有抹不掉的忧郁,即使笑,也带三分苦涩。但这些人才是好演员,他们恨过,爱过,灰心过,等待过,浪荡过,坏过,艰辛挣扎过,出卖过,被出卖过,堕落过,快乐过,危险过……有着七情六欲,如此,任何角色他们都可以驾驭吧。这是观众的眼福。”
这段话适用小说里演虞姬的程蝶衣,也适合电影里演程蝶衣的张国荣,他们是用他们的人生苦难来成就艺术经典的。
影迷若能理解张国荣及其扮演的角色的内心痛苦,便是对张国荣最好的怀念和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