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槌,敲开了封存的记忆

             

每天晚饭后,邀家人一道出门散步,已成为我近日来的习惯。今天我们还是按过去既定的路线,穿过了老大街,打卡于环塘公园,最后漫步在年代久远的河堤上。

河堤与老街隔河相望,堤面铺有一条宽约四米的水泥路,锃亮平整坚固结实。水泥路临河的一边架设了一排路灯,另一边是造型别致的居民房屋。水泥路、路灯及居民房屋,构成了河堤上最美的风景。我们和着初冬的晚风放飞心情,边走边闲聊身边发生的趣事。遽然,前面不远处的灯光下,出现了与往日不同的一幕。带着一种好奇的心理,我们油然地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原来是一位跨越花甲的女老人,张开双腿坐在铺有乱着一团的稻穗上,手握洗衣的棒槌就着水泥地使劲地敲打稻谷。这别离我们多年的场面,引逗我俯下身子问及老人,家里几亩田,割了多少稻子,要多长时间才能将稻谷脱下等等。听到问话后的老人抬起头朝我笑了笑,说现在她家的田已转租给承包大户了,这些稻谷是她白天待收割机在田畈里收割结束后,自己下到田里一颗一颗地捡回来的。老人又说,现在的生活条件好了,落在田里的稻谷很少有人捡,要是在过去,哪有像我这样一天能捡回这么多的稻谷。唉,用汗水换来的粮食可不能浪费啊。

老人一番发自肺腑的心语,还真的触及了我的心灵。小时候于田畈捡稻、扫稻、摸稻的情景,倏然间,一幕幕浮现在我的眼前。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里,我所在的生产队人多地少。大人们耕种土地的生产方式相对原始,劳动的技能比较落后。尽管成年累月不惧风雨忙碌于田间地头,但打下的粮食产量极其低下。因此,每逢的青黄不接时,家家户户都缺少粮食,忍饥挨饿已成为危及生命的最大天敌。于是,每年的早稻、中稻及晚稻收割时,我都听从母亲的再三吩咐,抓住一切有利的时机去田间地头,捡拾被落下的稻谷。

捡稻虽然是一个无本微利的活儿,但对我们这些年少的孩童来说,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它要求每天与大人一样,晨光熹微时而出,日暮西山时而归,同样经受着日晒、雨淋、闷热的艰辛。记得暑假里有一天的上午,生产队要到离家五里的民生圩去捆稻,我也夹在大人的队伍里光着脚踩在滚烫的泥土路上,一路屁颠屁颠地到了田头。捡稻的时候,必须待大人将躺着的稻铺抱起、捆扎、全部挑走后,才有允许我们下田的机会。此时,我们头戴一顶破草帽,身穿一件小短裤,肩披一条粗布大手巾,经受着上晒下熏的煎熬,木讷地站在田埂上,火急火燎地期盼着快快地下到田里。

当最后一铺稻子被大人捆扎结束时,我们瞬间像鸭子一般呼呼地钻进了田里,急匆匆地迈开双腿躬着腰,目不转睛地扫视着田内落下的稻穗。每捡到一棵稻穗,心中都感到十分的欣喜,岂能顾及稻茬戳着双腿的刺痛。有时为了与小伙伴抢地盘,不小心一脚揣入了淖泥里,反弹的污水喷射在自己的脸上,甚至直接击准圆睁睁的眼睛,导致那种不知所措的难堪,现在回想依然不是滋味。有时为了挣速度,发现前面一棵未割下的稻谷,立即扑上去用手指攥紧使劲拽取,谁知那锋利的稻叶如同锯齿一般,眨眼间将手指划入了深深的一道口子,当即鲜血不住地流淌,那种钻心的痛还真叫你哭笑不得。直到我们将整个田块所有的旮旯寻个遍,看看自己捡回了满满的一抱稻谷,虽然表面喜不自禁洋洋自得,但心里却有难言的之隐。

扫稻,就是扫起田中的稻把被大人挑起的一瞬间,撒在原地的零星稻谷。扫稻使用的工具一是半只硕大的蚌壳,二是多根细竹枝扎成形似笤帚的袖珍扫帚,另加一只竹篾制成的圆形篾箩。每次携带蚌壳、袖珍扫帚及篾箩下田时,心中便涌动着许多美好的觊觎,期盼能扫满一篾箩的稻谷回家。其实那纯是自不量力的臆想,倒是因为每到一处稻把被大人挑走的地方,稻穗撒下也不过几粒的稻谷。此时此刻,我依然信心十足的左手拿蚌壳,右手操纵着袖珍扫帚,一粒一粒细心地先扫进蚌壳,再全部归入圆形篾箩里。然而,尽管我不厌其烦地扫下一处又一处,一次又一次地拉长时间,汗水淌下一滴又一滴,但篾箩里稻粒还是屈指可数,心中免不了顿生了悻悻的失望和沮丧。而在此时,脑子里倏地萌生了许多的奇思妙想,幻想着大人挑稻把时身子不慎绊倒在地,抑或行走时开小猜稻把滑出了锚担,这样坠入田里的稻穗定将撒下一地金黄。倘若遇见这样的好差使,如同饥饿的老鼠遇上了饕餮盛宴,我们定将奋不顾身毫不犹豫地扑过去,无疑定将有着出乎预料的重大收获,那才是空前绝后不折不扣的一个“爽”字。今天想来,觉得当时的想法多么幼稚可笑,同时也不乏夹杂着些许辛酸和追求,以及对未来美好的向往。

印象忒深的是摸稻,那是在一九七九年的梅雨季节。当年的那场洪涝灾害,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的。持续半个多月的疾风暴雨,村庄的周围成了一片泽国。令人痛心疾首的是,房前屋后及圩内刚刚成熟的稻子,清一色的被洪水吞噬。

为了减少因水害而造成的损失,全队社员大会决定实行水中夺粮。在队长的安排带领下,社员们携带镰刀、草葽等收割稻子的工具,冒着倾盆大雨来到洪水及腰的稻田里,屈膝弯腰挥动着双手,在水下一棵一棵地捞割稻穗。割下连同秸杆大约两尺长的稻穗浮出水面后,集攒的数量足够时就着秸秆迅速捆扎起来,放在身后待专人搬运上岸。这其间,负责搬运的人员不但眼疾手快,更重要的是两脚疾走如飞。稍有慢不经心或疏忽大意,捆扎的稻穗便渐渐地沉入水底,再也不会有重新浮出水面的希望了。

而沉入水底的稻穗,一旦没有被搬运人员及时的发现,便是我们随后水下捉摸的尤物。我们几个发小约定各自从家中携带一只冼浴的木大盆,到了田头等距离一字排开,然后下到水及肩深的田里,双手推着漂在胸前的木盆进行拉网式摸排。因稻穗隐匿在水下,即使你有一双火眼金睛,也发现不了它躲在什么地方。而这时最能付诸实效的办法,准是我们下肢被水淹没的双腿和双脚。为了充分地发挥腿、脚的决定性作用,大家改变正常行走的方式,双脚叉开与肩同宽,横向交替迈 开“U”字形的步伐,一步紧跟一步向前挪移。犹如电影《地雷战》中的排雷一般,绷紧心弦默默地充满着期待。

慢慢的不到一会儿,同伴中突然有一位发小连声大呼小叫了起来,扯开嗓子说自己的大腿撞到了一捆稻穗。话还没有落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个扎猛钻入水底双手紧紧地将其托起,如同抱上了一块金砖小心翼翼地放在大木盆里。那种刻在脸上的喜悦和自豪,不亚于获得了一张奖状的荣耀。于是乎大家群情振奋了起来,信心满满地活跃在当初划定的队列里,鼓足勇气努力协调自己的腿脚功能,决不让稻穗悄悄地从身边滑走。当一捆捆稻穗先后被我们的腿脚逮个正着,继而鸭子般赓续潜入水中逐一摸起时,那场景犹如竞技场上的水球赛事,此起彼伏欢腾雀跃。摸排渐至接近尾声,眼看我们推着装满稻穗的大木盆上岸时,个个觉得自己是凯旋而归的胜利者,人人显露自命不凡的容颜。

想想那时的汛期洪涝,对于我们年幼无知的孩童来说,根本没有担心惧怕、惶恐不安的概念。倒觉得是上天赐给了人类的一个水上乐园,让我们从中学会了游泳,从中满足了嬉戏、打闹、把玩的需求。直至洪水退劫后,看到家家缺衣少粮时,才痛恨那场灾难是万恶的劣根源。

时光知味,岁月沉香。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过去那种缺衣少粮的年代早己不复存在了。正在小康路上的我们,昔日那捡稻、扫稻、摸稻的情景,想必依然镌刻在我们年轮里,留存在我们记忆里,烙印在我们的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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