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炒饭

世上的东西,往往都是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其美好,然而此时,却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是姥姥带大的。

出生以后爸妈忙于工作,直到三岁之前我都由姥姥和姥爷照顾。因此对于儿时的我来说,姥姥家就如同自己家一样,去吃饭和睡觉是完全不打招呼的。

但姥姥也有事情要做,不可能随时为我的到来做准备,因此就难免会发生我突然来吃饭,而家中没有饭菜的情况。

这个时候,姥姥就会给我炒饭。

那是一碗普通的炒饭,剩饭、鸡蛋、油、盐、葱、味精,简单的炒一炒,然后出锅。

但对我来说,它是独一无二的美味。长大后我也曾走南闯北,但无论哪家饭店,哪位大厨的精心烹饪,都无法撼动它在我心中的地位。因此即使在搬离那座小村庄以后,我也总会设法回去一趟,只为品尝姥姥的炒饭。

姥姥个子很小,沧桑的脸上布满皱纹,曾经因为一次摔伤导致右肩下陷,双肩倾斜。她的听力不佳,所以平时沉默寡言,只有每次到车站接我的时候能听见她慢悠悠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的名字。每次我来,她都会事先买好我喜欢吃的东西,将我接回家后拿出来,然后默默地坐在我身边看着我,什么也不说。我也因为她耳背的缘故,不太与她交谈。

到了快要吃饭的时候,她就会走进厨房。

起初她也准备别的菜肴,但我的目的,只有那碗炒饭。

此后渐渐地也就成了惯例,每次我去吃饭时,饭桌上摆着的总是那碗晶莹剔透的,黄白绿三色交错的蛋炒饭。

迎面而来的香气勾引着我的口水,而那油绿的葱段,珍珠般光亮的米饭和金豆一样的鸡蛋,对我来说更是一种难以抵挡的诱惑。吃到嘴里,三种食材融合在一起迸发而出的味道让我简直如临仙境。在我贪婪地吞咽着炒饭的时候,姥姥依然默默地坐在我身边,静静地看着我。

直到我离开,她又送我到车站,然后慢慢地喊着我的名字,让我再来。

高中的时候,我每个月回去一次,大学时,变成半年一次。

工作之后,就没怎么回去了。偶尔去到那里也之剩下过年,但却吃不到那道我心心念念的佳肴。

毕竟大过年的,怎么可以吃那个。

后来我也开始学习烹饪,而我所学的一道菜,便是蛋炒饭。

我想着只要学会了就能随时随地吃到,这样就不用时常惦记这口,更不用为了它特地回去了。

但菜谱上看似简单的步骤,做出来的结果却差之千里。不要说味道,就连外观也相距甚远。

无奈之下我又跑了回去,央求姥姥,现场为我示范,记下每一个步骤,当然之后也要在她安静的注视下大吃一顿。

吃饱之后我改变了想法。我觉得这个味道我是学不来的,为了它大老远来一趟也是值得的,而且也没有必要特地去学。

姥姥的身体很好,这份美味我有很长的时间可以享受。

再后来,姥姥得了小脑萎缩,瘫在了床上动弹不得。

我开始恐慌,害怕再也吃不到这种味道,我开始努力回忆她炒饭时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一遍又一遍的实验,试图还原出姥姥的手艺。

直到最后,我似乎成功了。那熟悉的外观,相似的香味,模糊的味道,仿佛在告诉我大功告成了。

但此时我已经没有办法去证实自己作品的真伪了,因为原版的炒饭已经再也不会出现了。

姥姥在床上一躺就是两年。期间我只回去过一次,她躺在床上望着我,没有了炒饭,只剩下沉默的对视。我有些尴尬,看着她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她还是一如既往地,默默地看着我。

临走的时候,她用已经口齿不清的声音,慢慢地喊了我的名字。

不久之后,她便去世了。

葬礼上,我看着灵堂上挂着的那张遗像,相片中的姥姥也仿佛也在看着我,我们似乎就像从前一样,静静地、默默地对视着。

我对她的印象,似乎只有炒饭,和那声悠悠的呼喊。

后来我的烹饪水平不断提高,学会了很多菜肴,获得了父母的肯定。而那道我自认已经继承下来的炒饭,也逐渐被各种花式食材和炒法取代,尘封在了记忆之中。

多年后的一天,饥饿的我突然回忆起了儿时四处疯玩之后腹中空荡荡的感觉,于是心血来潮,想做那碗姥姥的炒饭。

对已经下厨多年的我来说,如今这些已是轻车熟路。绿色的葱,白色的饭,金色的蛋,一切都和姥姥当年的端上来的那碗一样,可以说是完美的复制。

可吃到嘴里时,却找不到当年的满足。有些地方,有着说不出的异样感。

其实自从我宣称自己成功的那天起,就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违和。而随着时光流逝,这种感觉也在不断的累积,放大,最终将我宣布的成功彻底否定。

到底少了什么?饭、鸡蛋、油、盐、葱、味精,简单的炒一炒,同样的步骤,为何结果却总是有些不同?到底哪里不对?

多年累积的违和感如同气球一般越来越大,此刻终于支撑不住轰然炸裂,产生的冲击波在心中激荡,被遗忘在深处的记忆受到冲击,慢慢浮现出来:瘦小的身影,倾斜的肩膀,默默的注视,悠悠的呼喊。

是的,不管我的炒饭外形再完美,味道再相似,也不是那碗炒饭了。

因为,看着我吃饭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此时此刻,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对着一碗炒饭哽咽,泪流满面。

你可能感兴趣的:(姥姥的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