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C(一)

        G公司的部门组织架构,与别处是不同的:都是类似总经办,生产、财务、工艺的几个职能部门,然后就是总装、注塑、钣金等各分厂。来这里做工的,大多是家里条件不太好的人,受教育程度不高,也没有一技之长,便在工厂流水线上,从早八点到晚八点,一天十二个小时的过活。

        ——这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如果能力强一点,有电工钎焊之类的技能证书,便可以做关键重点岗位的事,倘若读书再多一点,还能晋升为基层或技术管理人员。不过大部分一线的操作工人,都只能穿着蓝色工服,大抵没有这样的机遇。只有成为白衬衫,才有可能坐到办公室里面,不用上流水线干活,只需偶尔去处理下现场异常。

        我从一年之前,便在总装分厂的外机三线上做质检,班长说,你手脚太笨,怕跟不上生产线速,就在线边做些事罢。流水线上工人们,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不少。他们往往有很多的抱怨,工作时间太长,劳动强度大,工资低,没有休息啊诸如此类的吐槽,在这满满的负能量下,我也难免浮躁起来,事情做得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班长又说,你干不了这事。幸亏内部推荐人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一种负责物料的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待在仓库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班长脾气不太好,老是一副凶脸孔,工人们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小C来领物料的时候,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小C是在线上干活而穿白衬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不高,略显瘦弱,鼻子上架着一副黑框的眼镜,手上因长年干活夹着些伤痕,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穿的虽然是衬衫,可是已经发黄,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也没有洗。他喜欢音乐,好像还爱看电影,嘴边经常哼唱着“出卖我的爱,你背了良心债,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之类的曲子,对人说话,也总是满口“hello,thank you,are you ok”,又或者是“你识唔识得,雷地好哇,这样是坠吼的”这些叫人半懂不懂的。大家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经常听他说“你们这里洋文好的人多的很呐”,这半懂不懂的话里,便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小C。

        小C一到线上,所有做事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小C,小时代要出第四部了,周末去不去电影院看啊!”他也不回答,对我们说,“拿一包螺钉,三捆线扎。”便戴上自己的手套干活。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昨天下班又没打卡,还混加班!”小c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还亲眼见你偷了公司的铜管,出门时被保安检查出来,吊起来打。”小C便涨红了脸,露出尴尬的神色,争辩道,“误拿的不能算偷……不小心带出来的!……聆听长者教诲的人,能偷东西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too simple sometimes naive ”,什么“你们就是想搞个大新闻,广东的哪一个厂我没有做过?”之类的,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车间里面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班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班长见了小C,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小C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我们这些新人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在流水线上干过活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干过活,……我便考你一考。今天我们打的玫瑰机型的内机前侧大面板拱形固定处,需要用哪种类型的螺钉?”我想,白痴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小C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应该用这种螺钉。将来做车间主任的时候,备料要用。”我暗想我和主管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主管也从不将螺钉报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自攻螺钉ST4.6×9.2mm么?”小C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手中的电批在空中挥舞,点头说,“对呀对呀!……螺钉还有四种打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小C刚拿起一颗螺钉对着孔,想示范给我看,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小C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五一前的两三天,班长正在慢慢的打印物料单,忽然说,“小C旷工几天了,还拿了两包螺钉没还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在包隔音棉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学手艺去了。”班长说,“哦!”“他总仍旧是想学门手艺的。这一回,是去新东方烹饪学校去了,新东方的厨师,学得好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说是试学三个月不收任何费用,包教包会。”“后来呢?”“后来还是说要给钱才教。”“交钱后又怎样呢?”“怎样?……谁晓得?或许是学成了。”班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打他的单子。

        五一过后,工厂进入了生产旺季,产量是一天比一天高了,眼看着人手不足;我整天也忙着配送物料,入库出库的,没时间歇脚。一天的下午,我正在登记物料。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拿一包螺钉。”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小C便在仓库门边蹲着。他脸上晒得很黑,而且更瘦了,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衬衫,弓着腰,见了我,又说道,“拿一包螺钉。”班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小C么?你之前拿的两包螺钉还没登记呢!”小C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我再拿过来罢。这一回是临时加的生产计划,螺钉不能缺。”班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小C,你又没学到手艺!”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你学到手艺了,怎么会回来厂里上班?”小C低声说道,“学到,学,学……”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班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班长都笑了。我拿了包螺钉出去,放在门口。他很颓唐的样子,捡起地上的东西,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小C。到了年关,班长打开电脑,对着物料单说,“小C还拿着三包螺钉呢!”到第二年的中秋,又说“小C还拿着三包螺钉呢!”到十一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小C的确是去学挖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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