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 | 原来你是这样的欧阳修——谈谈词与诗的区别

胡爸爸详解中学古诗文

上一讲介绍了词为什么在宋朝兴起,主要是经济的繁荣催生了发达的娱乐业,饮宴时请歌女陪侍,甚至专门到歌楼听歌,成为社交生活的标配。词牌实际是曲牌,词就是歌词,歌女对歌词的大量需求推动了文人写词的风气。

但这里有一个问题,诗也是可以唱的。唐代传奇《集异记》里就有著名的“旗亭画壁”故事。王昌龄、高适、王之涣同在洛阳,某日来到旗亭饮酒,恰好旁边一桌是一群梨园子弟,其中有四个歌女弹琴唱诗,三人打赌,看谁的诗被唱的多。结果前三个歌女唱了一首高适的诗,两首王昌龄的诗,王昌龄甚是得意,王之涣不服,说第四个歌女最漂亮,她唱的若不是我的诗,我就认输,结果这位歌女一开口,正是“黄河远上白云间”。

这个故事的真伪另说,但至少印证了诗是可以唱的。既然诗可以唱,文人们写诗给歌女就是了,为什么又要发展出词这个文学形式呢?这一讲就来说说词和诗的区别。

大家的第一反应可能是:诗的句子整齐,词不整齐。确实,多数词的句子都是长短不一的,所以词还有个别称——长短句。但这个区别不是词与诗的根本区别。有很多词牌,句子也是很整齐的,最有名的大概就数这首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估计很多人都以为纳兰性德这首著名作品是一首七言律诗,实际上这是一首词,词牌叫《木兰花》。

当然,词的句子长短参差,更有利于配合曲子,这是在演唱功能上优于诗的地方。但之所以占据了酒楼歌肆的是词而不是诗,更重要的原因在于词与诗的功能不一样。

在中国古代的传统中,诗的功能不是娱乐,而是教化。“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你看,都“思无邪”了,能拿它当流行歌曲唱吗?但诗里面确实有很美的句子啊,我们来看看古人怎么看待诗句的美。《世说新语》中记载谢安问侄子谢玄,《诗经》中哪首最好。谢玄的审美与今天的文艺青年很相似——“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但谢安不同意,他心目中最好的一首是“吁谟定命,远犹辰告”。不看注释我们都不知道这是啥意思:国家的大政方针要及早确定,确定了要向大家公布。这样的诗跟美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在儒家传统看来,诗好不好不在于美不美,而在于是否秉持了儒家道德原则,对世道人心有没有教化功能。

所以诗是正襟危坐的,是端端正正的,内容可以是思考哲理、追慕古人、以古讽今、批评时事,最多描写描写风景,抒发一点愁绪,但一定要适可而止,至于风花雪月的内容,那是不能碰的。这样的内容虽然可以唱,但是大家在官衙里正襟危坐了一天,好不容易晚上到酒楼乐呵乐呵,如果还得听这些正襟危坐的歌,实在是有点扫兴,于是乎,词就应运而生了。

词在早期还有个别名,叫诗余,就是说作诗之余写写词,这不是诗,不用遵守诗的规矩。文人们尽可以把自己古板外表下那些小心思用词表现出来,这是不妨碍个人形象的。

今天脍炙人口的宋词都是经过各种选本挑选出来的佳作,其实并不能反映宋词的全貌,甚至可以说只是宋词的一小部分,宋词的主流用一个词形容就是“香艳”,翻开《全宋词》,处处都是让人脸红心跳的句子。你都不相信这些词是那些儒家大学者写的。

比如欧阳修,这位为人们熟知的“醉翁”,其实是宋代大儒,有一个故事很能体现他的儒家学者风范。

欧阳修考中进士那年,晏殊是主考官,所以他俩算是师生关系。后来晏殊曾任枢密使,相当于国防部长,当时宋与西夏正在西北紧张对峙,这年冬天,晏殊在自家花园摆了酒宴,请大家赏雪,欧阳修当场赋诗一首送给老师,其中有句:

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悦将丰登。

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

您是三军统帅,应该多考虑国事,瑞雪兆丰年是不假,但您手下还有四十余万将士在西北前线打仗,一场雪不知要冻死冻伤多少军兵,您在这饮酒享乐合适吗?

平心而论,晏殊为官名声还是很不错的,又是你欧阳修的老师,虽说西北在打仗,但请朋友小聚赏雪,说起来也不算罪过吧。但欧阳修就是那么刚直耿介,觉得不对就要说,对老师也一样。

这样的欧阳修,很难想象他是这首词的作者:

见羞容敛翠,嫩脸匀红,素腰袅娜。红药阑边,恼不教伊过。半掩娇羞,语声低颤,问道有人知么。强整罗裙,偷回波眼,佯行佯坐。

这只是上阙,下阙我都不好意思放上来。其实类似这样的词,如果翻开欧阳修的全集,比比皆是。原来你是这样的欧阳修!

所以这才是词与诗的根本区别——诗必须正襟危坐,词可以放飞自我。对此我们完全可以有同情的理解,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大儒也得有,把大儒的一面留给诗,把放飞的一面留给词,正因为人性得到了平衡,我们今天才有机会欣赏到既醇厚端正,又愉悦可爱的《醉翁亭记》。

这让我想到中国的古典建筑,你从正门进去,一重重院落都是规规矩矩,方正整齐,门槛有多高,门钉有几个,屋脊上蹲几个神兽,这都是有规矩的。可是走到最后一进院子,进了后花园,就完全是另一个天地,这里的一切都与前面的院子相反——不对称、不规则、不通透,讲究的是曲径通幽、层峦叠嶂、小桥流水。这不就是诗与词的区别吗?没有了后花园,哪来的西厢记、牡丹亭?

可是问题又来了,词只能是诗的后花园吗?翻开苏轼和辛弃疾的全集,可没见这样的艳词啊。下一讲我们就来说说词的发展,以及好词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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