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行僧

文/青城


我们暂且称他为Y。

此刻落日的最后一抹光辉也被占领,想要在墨色里分清被杂草掩去了大半的山路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所以Y暂时停下了步伐,从自己随身的破布袋子里拿出了半根蜡烛——上边儿还沾了点儿脏尘。他又往布袋子里头掏了半天,终于在袋子的角落寻得了一个皱巴巴火柴盒子——里头只有一根皱巴巴的火柴。

可能是之前被雨淋湿过,但Y也丝毫不介意。点燃蜡烛后便继续往前走——现在我们可以看清他的模样了:头发已经很久没有梳洗过,杂乱的发丝间可能还带了点儿树叶子;身上挂这一件并不是那么合身的T恤,衣尾已经盖到了大腿;以及一件黑色的阔腿裤,踩着一双嘎吱作响的木屐子。再加上背上的破布袋子和手上的树枝,他显得很是邋遢,但精神面儿却好的很。

你若问他此行走了多久,他答不上来,也不想回答。他不太有表情,不喜说话。若是有人遇上他,因好奇想要纠缠他两句,他又能机灵地甩开陌生人,不让人跟随。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是个怪人,面上看年纪轻轻,却把自己整成这幅尴尬模样。

他似乎从未停下脚步,身边的人来了又去。虽然他曾遇到过的人都猜测或询问过他的身份,但从未有个结果。人们说他可能自己都忘了自己的名字,也忘了自己从何处来。

但任凭别人嘴碎,他总是一张处变不惊的脸。似乎没有人见他笑过。就连他实在饿的不行,向人要两口饭吃,也是不卑不亢的模样——往往被求助的人都是被他吓着,施舍了点儿吃食就赶他走了。

见过他的人都说,他那双眼,实在可怕的紧。

而现在,在微弱的烛光的映衬下,他那双让人望而生畏的眸子,显得更为狠厉。他用手拨开快要到腰的杂草,走的步子也没有白天那么快了。

曾有人问过他要去哪儿——当然这个问题也不要妄想得到他的开口。他只是不停地走,累了就停,休息够了就接着踏上旅途。人们还谈论他说,Y的嘴里常常念念有词,不知道念得什么东西,却看得到他脸上虔诚的神色——那就暂且认为他是在念经吧,毕竟他的一身打扮,也算半个僧人。

听到这样的解释,Y自然是无心争辩。像他这样来去自由的人,也确是不在乎这样的言语。而他越是不言辞,人们就对他越好奇,甚至产生过想要激怒他的想法。

Y偶尔也会回忆一下那些闲言碎语,虽然回顾的时间短暂,但也算是他行程中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也只有在想这些东西的时候,他的才不可置否地勾勾嘴角。

总之至始至终,他形单影只。


他又走了不知多少公里,直到天完全黑的看不见前面的路。他手上的蜡烛也快要烧尽了,有些不小心滴在手上的蜡油也已经变干,他也不觉得疼痛。

又摸索了几分钟,才远远看见有几户人家,应该是到了个什么小村子。Y不禁加快了些步伐,想要找个地儿落脚。

村子里也就一二十户人家,在今天如此黑暗的景色下,原本不甚明亮的灯光显得异常耀眼。Y就近找了户人家敲了门。

“谁啊?这么晚了。”门内应声地倒也快,声音有些粗哑,也和他本人的粗犷模样相符。开了门,就见到Y站在门口,一双深幽的眸子毫不避讳地盯着他,让开门的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施主,寄宿。可否?”

只是短短六字,丝毫没有拖泥带水。虽是有求于人家,语气里却让人不敢拒绝。开门的人想了想,还是把这个怪人迎进了门。小家不算大,也倒有三四间房外加一个饲棚。经过时Y似乎听到了一声异响,大概是牲畜在里头不甚安分。男人找了一间闲置的小屋给他,不敢和他多说两句便回了主屋。

Y见状也不以为意,坐上床沿,打开自己的布袋子,拿了把小琴出来。坐正身子将琴放在膝上,手摁着弦。

“诶你说那人可真怪呵!”开门的人回了主屋后朝屋里的女人道,“找人家住一晚上,我竟怕他怕得紧。打扮也奇异得很。”

“那你还把他弄进来?还不赶人走了。”女人尖细着嗓子,“要是是什么盗贼,骗子该怎么办?现在有那么多人扮得一副穷酸样,指不定背后要做什么勾当。”

“这人都让进来了,算了罢。我带他去了最偏的偏房,有什么动静我们也能反应。”男人摆了摆手,跟女人讨着脸色,“他若实在是个不轨之人,杀了也无妨,嗯?”

听男人这么说,女人的脸色才好看了些。两人交谈间,却隐隐听到一丝琴声,和几声远远的狂笑。“是不是那个怪人?”女人不耐地问,“这大晚上弹什么琴?都快要亥时了。”

“弹便弹了吧。弹完便睡了,管他作甚?”男人耸耸肩,倒不像女人这般计较。

“谁知他要谈到何时?我去找他说理去。”女人哪儿按捺得住,抓了桌上的线针就要出主屋。“诶诶诶,我陪你去。”男人拗不过女人,却又不甚放心。

琴声原本低沉缓慢,最后渐渐带了力气,弹得愈发轩昂,但尽是些不正的杂音,伴着这外头的夜色,听起来甚是诡异。两人慢慢靠近偏房,琴声也愈发地大,时不时还听到Y嘴里嘶哑的吼叫,忽地又低吟轻笑,复而放声吟唱。

亦邪亦正的琴声,让两人听着心里不禁有些害怕。原本女人嚣张的气焰也弱了下去。两人站在门外停了许久,谁也没有勇气进门。

“你是男人,先进去!”听着琴声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女人心里固然害怕,便催促着男人。男人不甚情愿,毕竟是女人拉着他下了这摊浑水。两人推搡之间,男人不小心脚跟磕着了门槛,跌进了房里。

一进了屋,琴声戛然而止。男人起身一看,却不见Y的身影。

屋外的女人见里头没了动静也跟了进来。“那怪人呢?咋不见了?”女人双手插着腰,环看了一圈,愣是Y的一根头发丝儿也没见着,“他真莫不是个小偷,专门上咱家克咱们的吧?咱家就这么点儿东西,他还想偷?”

女人见不到人,不满地嚷嚷起来。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忽地看见床上还放着Y的布袋子,便伸手拿过,反面一倒,尽是些稀稀拉拉的小玩意儿,以及一件披衣。

“这是什么?”女人看到一堆杂物里有颗亮堂的东西,俯身拿起细看,竟是颗白亮的珠子,上头没有一点儿脏,混在破烂的小东西里显得格格不入。

“我看他就是个偷!”女人像是抓着了怎么证据,得意地展示给男人看,“他那么个穷鬼的样子,怎么会有这么金贵的东西?老娘今晚就要把他赶出去!”说着,手里的珠子握得更紧了。

而此时,原本静了好久的琴声又响了起来,比上一段更为杂乱无章,宛如暴风一般,竟让两人觉得这屋子都摇摇欲坠。

“这,这是什么啊——”女人听着心里更瘆得慌,“你个贼!给我停下!”

男人听得更是害怕,脸上的肌肉都不自觉地抽搐,赶紧转身跑了出去。

“诶!你!你等等我啊!”此时女人腿已经哆嗦地迈不开步子。忽地,她仿佛听到侧门有些响动,窗户也摇晃得厉害,抬头看着天花板,竟觉得天旋地转。屋外绵长的黑暗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把她生吞活剥。女人黝黑的瞳孔里,只剩下黎明前最荒唐的血红。她伸着手挣扎地想要爬出屋子。

琴声延续了一晚。


翌日。

Y睁了眼,弹弹身上的衣服,尽量显得齐整些。虽然他也不甚在意衣着,却也变成了一种习惯。他收拾着东西,把布袋子斜挎在自己身上。下了床,他踢开女人僵硬的身驱,蹲下身拿了掉落在女人身旁的珠子。出了房门走了两三步,又把男人的身体搬到一边靠着墙。歪着头看了看男人头上和地上已经干涸的血渍,勾了勾嘴角便走开。

越过正门,去了另一头的饲棚,Y拉开栅栏,便看到一个小孩瑟缩地蜷着身子坐在角落里。

“你自由了。”

Y出了村子,一路往前。手里摆弄着那颗珠子。白天看来,这颗珠子毫无光泽,不甚引得人注意。掂在手里还有些轻,似是个在跳蚤市场里倒卖的小玩意儿。

他脚上的木屐依旧嘎吱作响。Y迎上一阵风,吹得他额前的刘海散开。略显消瘦的面庞上,竟带了张扬的笑。

他嘴里念念有词,身子微微晃动。

我们暂且不要称呼他为Y。

他叫,假行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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