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童成为马童的那一年,刚好13岁。
严格意义上,他不能叫做“马童”,因为他与那家主人不存在雇佣关系。嗜赌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抛弃了他,所以他一直被马顿庄园的老爷收养。而且他的业务范围不止拉马,经常兼职清剪草坪,扫地,把房子外的白墙擦得锃亮,日常996,还没加班费的那种。
马顿庄园的少爷,马童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扎在脑袋后浅金色的马尾,脸上的雀斑以及由泥土点缀的衣衫不整,不难使人联想起调皮捣蛋的野孩子。每当下午马童干完活,牵马回到马厩,两人总会偷偷溜到海边。海风拂面,很让人神清气爽。任由清凉的海水侵蚀脚底的软沙,少爷将摘下的帽子当收集贝壳的容器,然后抓满一手,往翻腾的海浪投食。他们比一比谁扔的远,有时马童只看着他的手势,就能推测出贝壳运动轨迹,再算上海水移动速度,大概能猜到落地位置。
这是马童最引以为豪的赌技之一,因此他经常和少爷打赌。不出意外的话,算上今天应该十连胜了吧。
果不其然,海水褪去,贝壳分毫不差地嵌在沙子里,反射耀眼的白光。于是又一次,马童接过抛来的铜币,还不忘狡黠地添上句“少爷阔气”。
每天,他们在海边疯了似的撒野,直至夜色合拢,落日余晖打在金色的马尾上,直到那颗大火球半浸在海里,水面上开出一道黄金路,这时两人才飞奔回去。
虽然回去后免不了一顿屁股开花,但他们第二天依然我行我素,毕竟玩才是孩子的本职工作。
若日子一直如此平淡也就罢了,直到有一天,镇子上来了个奇怪的人,嚷嚷要见马顿庄园家的马童。
二
不得不说,马童是个绝顶聪明的天才。
这不止在夸他是聪明伶俐的孩子,而是字面意思,他有非同凡人的天赋。
那天下午,马童把马牵回家,一个醉汉叫住了他。
“嗨,小孩,过来……帮我买点酒。”醉汉神志不清地嚷嚷着,许是喝高了,不一会儿竟昏沉沉靠在墙边睡去。
马童接过钱,数了数,刚好多出一铜币,心想怎么遇上个这么吝啬的主。于是他捡起地上的酒囊,一路小跑到拐角的酒馆装了一杯麦芽酒。
回来时听到酒馆小巷里的吆喝声。于是他别起酒囊,好奇地走了过去。只见一群酒汉聚在木桌前赌纸牌,旁边也围得水泄不通。马童平时也看到有人聚在那,之所以今天那么多人捧场,好像是什么“赌王”锦标赛,不管怎么着,那天下午特别多人。
马童摸了摸口袋,意识到自己出门没带钱,通身只剩下刚刚那枚硬邦邦的铜币。他攥着这根最后的稻草,去了赌桌。
镇子上赌技最厉害的大佬守着擂台,旁边的人跃跃欲试,却没个敢上。这时忽然出现个小孩,声称自己可以破这个赌局。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再哄堂大笑,嘲笑小孩怕不是石乐志要输了娶老婆钱,然而马童不为所动,那枚铜板掷桌有声。
“赌王”眯着眼,鸽子虽小,却也是肉。他还提议可以借些钱,不过要点小小的利息。
而接下来的事出乎所有人预料,一开始马童侥幸赢两局,输一局,后来竟连连赢局。有眼尖的观众看出来,就连输赢的局次都有一定的规律,仿佛预先安排好的。马童不动声色,仅仅靠一枚硬币单枪匹马杀入奖池。
看着赌王不多的筹码,马童打趣道,要不借点?对方果然正入圈套,恼羞成怒间压了所有赌注。
伴随着赌王一声大喊,结果是,马童以很高的赔率大败赌王。他胸有成竹地拿起那枚被幸运女神吻过的硬币。
旁边的人看得呆如木鸡,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人们拦住刚想走的马童,可是搜遍浑身上下也没发现什么猫腻。
而赌王也一时惊愕,不知酒囊大哥何方神圣。
马童对赌王说,今天心情好,欠的赌金就不用还了,利息也不用给了。说完,拿走了那袋令人垂涎的银币,只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走了。
三
马顿家的少爷认识马童,也是在13岁。
虽然他们一同住在庄园里,但宅子很大,况且主仆的房间不同。一开始少爷没留意,以为只是个普通的小仆人。
两人相遇其实是个意外,那天少爷被罚在书房里写数学题,挠头搔首的样子刚好被路过扫地的马童看见,马童一时兴起,伸过头去,不料看了一眼“噗”地笑出声。少爷不解,忙问他笑什么。马童表示这些题太简单了,简直在浪费人时间,说着夺过笔,在草纸写出计算过程。
末了,马童拿起扫把走人,只留下他云里雾里,宛如看天书般。虽然看得不太懂,但他还是把答案都写上,连过程也一字不漏的抄上。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天晚上父亲看自己的眼神,诧异间中带着些许欣慰。
这可是自己平生第一次及格啊。
从那以后,他结识了马童这一位朋友,每当“有难”就用笔头敲敲桌子,而马童也会慷慨地“江湖救急”。
四
说起马顿庄园的少爷,人们的第一印象是“有礼貌的小绅士”。尽管他礼服上的窟窿不比马童布衫上的少,但人家是少爷,是贵族,是马顿庄园的继承人,又不是捡来的流浪孤儿,自然不会有人联想到“调皮捣蛋的野孩子”。
倒是那个整天围在少爷身边的马童,不学无术,村里人都一致认为是他带歪了少爷。一个平民与贵族走得那么近,这种关系实属不正常了。而某些人的评价则更为恶毒,觉得他是个“无耻小混蛋”,当然,说这句话的多半是那些酒鬼赌徒。
人们不喜欢马童,但也谈不上讨厌。毕竟少有人嫉妒他人比自己聪明,大多数人更格外在意别人的美貌或好身材。相比于后者,他人的智慧就像孔雀的羽毛,仅仅为了博人一悦。
他们只希望他能够认清平民与贵族的差距,就像自己一样。当然,没人会跟他说这些,毕竟是个小孩,一个聪明的小孩。或许等他长大后就明白了。
少爷确实不同于马童。老爷经常在他耳边强调“要成为一名绅士”,最近请了专门的老师一对一教育。马童路过几次,楼上房门紧闭,里面不时传出稀稀拉拉的钢琴声。看来今天下午少爷是抽不开身了。
马童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想当绅士,他倒想起村口有几个总自称为“绅士”的小青年,无所事事,每天中午聚在村头的大树下,吹着口哨,对路过的女孩笑嘻嘻地说话,女孩无不红着脸跑开了。具体说什么没听清楚,但马童总感觉他们不是什么好人。如果这就是所谓的“绅士”,那不当也罢。
马童忽然想到老爷要教少爷成为一名绅士,那到时候他们就不再是朋友了。接下来的五十年里,他将马从西坡赶到东坡,从日出追到日落,再牵回马厩,少爷则忙着每天蹲村口调戏良家妇女……别说朋友了,可能连面都见不上。
他人生第一次对这种一眼望到底的未来感到无力,即使以他的聪明才智也无法抵消这种无所适从感。
马童很抑郁。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接下来几天他都没怎么找过少爷了。可怜的少爷叫天天不应,任凭把书桌敲出个小洞也不见人踪影。
五
今天天气很好,是溜去玩的好日子。
马童在楼下扫地。他快扫了两个小时了,心想这小少爷怎么那么磨叽。
终于,他忍不住上楼看看。在走廊扫花瓶的仆人已经换班走了,他慢慢走近书房,门大开着,少爷趴在桌子上,愁眉苦脸。
“怎么了?”
“这题也太难了吧。”
“……我不是教你了吗,用那个方法啊。”
“不,这些题不一样。”
马童白了他一眼,一把夺过来。
不料看了几分钟,便眉头紧锁。这题,好像确实不同。马童手中的笔半举着,犹豫不决。被晾在一旁的少爷着实无聊,漫不经心地弹着笔端的羽毛,不一会儿便昏昏欲睡。
也不知游过几个梦境,少爷睡得正酣,迷迷糊糊间被猛的拍一下,顿时睡意全无。
马童抱怨道,你老爹也太严格了,怎么出个这么难的题。
“不过,解出来了。走吧。”
“哦……”
对方漫不经心,显然还没睡醒。
“快点,太阳要落山了。”
马童拉着少爷,看看四下无人,赶紧溜了。
夕阳下,两人跑得飞快,像匹脱缰野马,追逐日落的方向。阁楼上的老爷隔着窗户看着他们,忽然心生往昔。
他慢慢把马童解的题放在桌子上。桌上的烛火安静燃烧着。他早就从儿子作业中看出端倪,不曾想幕后写手竟是自家马童。
几天前一位英国伦敦的教授朋友来乡下拜访他,走时留下了一份最新数学研究期刊。毕竟离开学院多年,他的大脑对这些公式定理显然没以前那么敏感了。他眉头一皱,忽然心生一计。每天,他会拿一份作业托管家送去少爷房间,然后再出去工作。现在,他替换成这份期刊上的难题,目的为了考验一下那个孩子的才能。
当然,马童回了一份完美无瑕的答卷。即使是他,其中的推导过程也得论证几番。
一个从未受过教育的孩子轻而易举解出了微积分,几何等数学领域的难题,这样的天赋着实惊人。他不禁笑了笑,看来上帝也是不公平的。
但他也十分清楚,在这样的土壤中是孕育不出天才的。人们会排斥他,把他当成异类,甚至会用训斥牛羊的言语来刺激他,因为人类的嫉妒与怜悯心同样巨大。最终他会被迫放弃天赋,遵循本能成为芸芸众生中一员,或者无法适应这种氛围,在众人的冷漠中窒息而死。
若金子长埋于地底,那他与一般的沙石无异;在照不进一丝光亮的黑暗里,他也绝不会发现自己正身处其中的黄金屋。
老爷停住了思考,顿了顿,直起身体,仿佛在第一次想这个问题:
那个孩子确实有着无限的潜力,而他的命运却握在别人手里。像枚硬币,在手掌张开前一刻没人知道结果。
六
马童和少爷仰面朝天,睡在沙坡上。玩疯了,也玩累了。四下夜色合拢,潮水褪去,直到暗蓝色的夜幕上渐渐显现出横跨天际的星河。
他已经见证了无数次夜色合拢,却始终没弄明白那悬挂在天上的秘密。
“为什么星星一直固定在天上,不掉下来?”
“为什么要掉下来?”少爷反问道,“它们在天上不待得好好的。”
沉默。
一秒
两秒
三秒
“喂,生气了?”
少爷知道自己不太会聊天,但这可不全怪自己,谁让他的问题那么……刁钻。
“没有,”马童不耐烦地翻个身子。不知为何,他有点抑郁。以往每当他有烦恼时总会告诉少爷,后者也会及时提出自己的见解。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类的问题无限增长,他得学会独自面对这些疑问,因为没人能告诉他答案,即使是他最好的朋友,也只能勉强算得上是忠实的听众。
他忽然感觉自己是如此孤独。
“你有想过以后要干什么吗?”他突然问道。
“emmm……父亲有个朋友是银行家,父亲打算让我成年后去那边帮帮忙,你知道的,就是记记账之类的。我倒觉得这类工作太简单了……”少爷滔滔不绝地构想自己的未来,马童也记不太清了。
马童曾经想过,等自己打几年杂工,攒些零钱,到时候再开间面包店。到时候自己会成为十里飘香,远近闻名的面包大师;到时候会有很多妹子慕名而来,到时候再挑个最漂亮的当老婆;到时候再生一窝白白胖胖的儿子和女儿;到时候在屋子后院开辟个小花园;到时候妻子会兴冲冲上集市买来花和花盆,捧着怀里的花向自己炫耀,朝自己撒娇;到时候在院子里添置些木质玩具给孩子玩,像木马和跷跷板之类的,以他的聪明才智应该不成问题……等到他们垂垂老矣,到时候他会牵着妻子的手,坐在院子的木凳上,看着太阳下山,看着夜色合拢,看着天空布满星辰,就像现在一样。
或许到时候,他不会再思考那些奇怪的问题。那只是小孩子的天马行空,而他已经长大了,不是吗?
“那么,你呢?以后要做什么工作?”少爷反问。
马童想了想,摇摇头,没有回答。
沉默,只剩海浪声此起彼伏。
这次谁也没说话。
七
马童要走了。
领走他的是一位秃顶的老教授,慈眉善目的,十分和蔼,是老爷在学院时的导师。老爷收到邀请函,导师提出想要见一面马童。
老教授双手搭在马童肩上,一脸慈祥。老爷站在马童前,而楼上房门紧闭。
“孩子,从现在起你就不需要在庄园里干活了。你可以跟着这位老教授去往伦敦,当一名助手。你将得到比这更好的生活条件。或者你也可以留在这,我不会赶你走。或者你也可以搬出去自己住,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当然,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只要你愿意。”
“怎么样小子,想好了吗。”
马童盯着楼上紧闭的房门,眼神再移到老爷上。
马童想了想,点点头。
八
马蹄声哒哒作响,车子晃得厉害。
马童伸出头,看着马顿庄园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飞扬的尘土后面。那条走过无数次的岔路,那个曾经生活过,无比熟悉的地方,现在竟显得有点陌生。
阳光明媚,是个开溜的好日子。但能溜去哪呢?谁也不知道,或许坐在对面边颠簸边昏昏欲睡的老教授都不能给出个回答。所以,他要自己去找答案。
他忽然想去很遥远的地方,去看看世界本来的面目。去解答一个个难题,这是他最为享受的过程。如果有机会,他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扑在这上面,并乐此不疲。
原来成为“面包师”什么的,那只是在人生这条长路上看到的某处愿景,是别人硬塞给他的错觉,这并不是他自己的本愿。
他在包袱里找到一封信,是老爷写给他的。
他打开看,这是一封很简短的信。
亲爱的马童先生:
或许我应该不能再称呼你为马童了。当初在桥底下发现你时,没有人知道任何关于你的信息,连名字也没有。现在你做出了选择,这就意味着你成为了大人,祝贺你。希望下次见面时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尽管我不是你的父亲,没有对你相应的义务。但是我不愿意看到一个天才在酒馆和赌桌中浑浑噩噩的度过一生。如果稍加引导,你可以成为在许多方面有所成就的人。你的才能可以用于社会,可能会做出对全人类有意义的贡献。当然,或许你现在不懂这些,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可以看出你内心充满了疑惑。如果你要离开,我能给予的唯有一点建议。
有时候做出选择的勇气,远比思考选择的意义更为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