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水亭会

林冲回梁山以前,在泰山北边和东边待了五个月。

刚到渤海湾城隍庙岛的时候,林冲拿着李俊的书信,去黑山岛拜会了慕容世雄。慕容世雄果然像李俊说的那样,好交结朋友,当天的接风宴上,就召来了十几个在附近岛上做私盐的朋友一块喝酒。大伙对林冲手上的精盐很感兴趣,希望能学习一下提纯的技术。这个当然不能轻易外传,林冲只承诺合作五年以上的朋友,可以到精盐作坊观摩。

在城隍庙岛安顿好阮氏水军和部分头领的亲属后,林冲去二龙山待了半个月,鲁智深、武松、杨志、曹正、张青、孙二娘他们把二龙山周边的私盐市场也做起来了,生意挺红火。桃花山的李忠到二龙山来学习了几天,回桃花山后,也做得有模有样的。林冲去桃花山待了六七天,又去白虎山跟史进他们待了几天。离开时,他带着朱武一起来到了泰山。林冲的马军、公孙胜的葫芦军和刘唐的步军主要驻扎在泰山。在泰山待了大半个月,探马报告说,宋江带着招安派去了东京。林冲刘唐立刻带两千人马回到了梁山。

渡过细雨抽打的湖面,从金沙滩上岸,只见荒草落叶遍地,断砖残瓦成堆,山上到处都是废墟。林冲后来知道,关隘和营房大部分被朝廷下令焚毁了,残存的门窗、房梁、家俱,都被附近的百姓运走了。

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林冲和军士们重建了一些关隘房屋。在忠义堂旧址盖了一座议事厅,比原来的忠义堂小一些,够用就行了。

第二年四月,鲁智深武松杨志从二龙山带来了一些人马,史进朱武樊瑞从泰山和白虎山带来一些人马,五月初,周通李忠从桃花山带来一些人马,阮小七阮小五从城隍庙岛带来一些人,梁山又聚集了一万多人。从莱州湾私盐产地到梁山泊的运输线打通了,梁山周边州县的私盐市场很快控制住了。梁山真是一个天生做私盐仓库的好地方,林冲在梁山屯集了一百多万斤盐。有几个盐商朋友专营东京周边和两湖地区,也把梁山当中转库房。

五月,探子探出了官军即将攻打梁山的消息:宋江领兵,江南大战中幸存的头领多数来了,共三万五千人。林冲的眼皮跳了几下。他有些担心梁山一万多人顶不住宋江三万多官军。幸好李俊带着童威童猛出海了,宋江水军较弱,要渡过宽阔的水泊攻上梁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林冲和头领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坚守待变,没有绝好的机会,决不渡水出击。

五月下旬,宋江封锁了进出梁山泊的水路。在梁山泊东边,梁山泊的水通过济河流入大海,湖口附近的济河上横了一条大铁链子,铁链子两端各有一座哨塔和一座兵营。此处由秦明镇守,副将是禇震海,石秀。阮小五曾派了一支先遣小船去贿赂禇震海,禇震海把小船上的人耳朵都割掉后放回了。梁山泊西边,从黄河流入梁山泊的大沙河上,也横了一条大铁链子,由卢俊义镇守,副将是朱仝黄信。自从两条铁链横上以后,粮食和盐就不能从水路运进来了。

林冲明白,宋江并不是希望困死梁山这些私盐贩子,而是要逼他们上岸交战。宋江知道,除了水路运粮,梁山人还可以通过陆路将粮食运到湖边,再装船运上山,但这样一来,梁山就必须派人上岸运粮押粮,宋江可以多次设伏,分批吃掉梁山人马。不用说,梁山的软胁在哪里,宋江太了解了。如果这样相持,时间一长,林冲他们非输不可。

林冲召集了两次头领会议,大伙也没商量出个好对策来。正焦虑着,宋江派孙立送来了一封信,说是有机密要事,要跟林冲鲁智深公孙胜等几位头领商谈。

林冲问:“宋江跟我们有什么机密要事?”

孙立支支唔唔,直到林冲让其他头领都散了,只留下鲁智深公孙胜朱武在身边,孙立才说:“宋江并不想真正与梁山为敌,但是,梁山也必须给他一点面子,好让他对朝廷有个交待。”

“梁山怎么做,才算给他面子呢?”公孙胜问。

“第一,梁山诈输两阵。第二,每年借宋江两千万两银子。当然,具体条件,你们几位可与宋江吴用到南山酒店面谈。”孙立说。

鲁智深大手一挥,“别听他们鸟扯淡!我最信不过的就是宋江吴用,别耍花招,有本事就攻上山来。”

孙立说:“怎么会耍花招呢?宋江是想干大事的人,干大事就需要大钱,你们只要答应借银子,相信我,什么事都好说。”

林冲点头,对孙立说:“请孙将军先回去回禀宋大哥,那些条件我们要商量一下,然后跟宋大哥在南山酒店面谈。”

孙立走后,鲁智深对林冲说:“你不要上当。”

朱武说:“林大哥最好不要去。南山酒店旁边芦苇柳林密布,容易埋伏,林大哥万一在酒店出了什么事,那可了不得!实在要谈,在下愿意代林大哥走一趟。”

林冲摇头:“既然宋江点了我的名,还是我去吧。我想宋江应该不至于借面谈下手。宋江要是敢那样做,我当场戳他几个窟窿。去还是要去,这是一个机会。如果能用钱买通,总胜过大伙厮杀流血。”

朱武说:“宋江吴用诡计多端,防不胜防。林大哥最好还是不要亲自赴约。如果一定要赴约,林大哥也不可上岸,只在水亭那里相会便了。”

公孙胜赞了一声:“妙计!就这么着。”

林冲下山跟宋江见面的前一天晚上,扈三娘来找林冲,要求参加会见。林冲犯难了。

林冲知道扈三娘要找宋江吴用花荣报仇的心意很迫切。上个月白胜得到李逵受伤不治而亡的消息,告诉了她,她跪在父母灵位前焚香祭告后,哭了一场,发誓要继续报仇。这些日子她都在努力锻炼,但力气总是跟不上,很容易累得直喘气。

“你身体行吗?”

“行呀,我是真的养好了,你看!”扈三娘在林冲面前转了一圈,然后走到林冲背后,帮林冲卸掉胸甲。

“行不行我得问问郎中。”

“你就别推三阻四的了!”扈三娘说:“我保证服从军令,你不让动手,我决不会动手的。”

林冲理解她的心情。换了自己,假如有机会在战场上面见高衙内或高俅,自己也一定不愿意放弃。但是,扈三娘身体刚刚有点起色,还没有恢复到可以拼杀的状态,她这个样子上战场,恐怕自己还得分心照顾她。此外,林冲也不大信得过她。她虽然承诺了不会鲁莽动手,但这是没有面对宋江吴用花荣他们的情况下承诺的,心情没那么激动,一旦面对仇人了,恐怕没这么平静。林冲觉得,如果跟宋江存在一丝和谈的希望,他还是应该力争避免流血。扈三娘如果参加会见,坏事的可能性不小。

但拒绝扈三娘也很难说出口。扈三娘要求参加会见的确是很合情理的,他还知道扈三娘这人自尊心很强,弄不好她生气了会私自下山去闯宋江的大营,那时候她要是出了什么事,后悔也晚了。林冲认为自己有义务把这个可怜的女子尽量照顾好,他对她已经够内疚的了。

“明天我们不一定有机会上岸,你去了也只是待在船上转一圈。”林冲对扈三娘说。

“待在船上转一圈,我也愿意去。”

“那你只能待在后面的船上。”

“我要跟你在一起。”

“我要跟宋江吴用说事呢,你在后面船上,跟鲁智深武松他们在一起好不好?”

“不好。你说你的事,我不说话总行了吧?”

林冲拗不过她,只得由她了。

赴约这天,林冲公孙胜扈三娘一行上船,来到了南山酒店附近,把大船停在湖上。阮小七派了五条小哨船前往芦苇柳林港汊那边巡查,只有三条哨船回来报告,说没有发现明显异常。另外两条哨船没有回来。公孙胜下令给战船上的炮架子装上油罐,做好战斗准备。然后下小船,往酒店后面的水亭划去。林冲派人去请宋江在水亭相见。

不一会,宋江带着卢俊义、吴用、关胜、呼延灼、花荣,来到水亭,在水亭里摆上了筵席,宋江请林冲和公孙胜下船到水亭里饮酒,公孙胜拒绝了。

公孙胜说:“我们也带了酒,道不同,各饮各的酒吧。好在相距不远,公明哥哥有何教诲,我们也都听得见。”

宋江说:“那好,那我也不绕弯子了。我们提的条件,你们考虑得怎么样?”

公孙胜说:“两千万两太多了,我们也不是开银矿的,一年不吃不喝也挣不够两千万两。每年两百万两应该够了。”

吴用说:“你们破坏盐务,搅乱市场,皇上很是生气。宋大哥奉命清剿,但念在兄弟一场,打算放你们一马。不要不识好歹。两百万两打发谁呀,少于一千万两免谈。”

林冲说:“是你们要谈的嘛。我们没那么多钱孝敬,要打也可以,随便你们。”

宋江说:“你们就这么点人,别打了,要不还是降了吧,我们一起为国出力,不要伤了兄弟义气。”

公孙胜说:“想要钱就说钱,何必说得那么堂皇!什么叫破坏盐务?都是煮海熬盐,凭什么官府卖得,我们卖不得?我们的盐比官盐更纯,味道更好,价钱更低,对百姓有很多好处没有一点害处,这些你们都知道,但你们为了自己升官来打我们,失了天道,也失了良知,还说那么一大套鬼话,脸皮得多厚呀!”

宋江说:“怎么是鬼话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海里的盐,都是赵官家的,岂能随便啥人都卖得?”

公孙胜说:“大海里的盐,有哪一粒写着赵字?这个世上赵家诞生之前很久很久,早就有盐了,凭什么你们嘴一张,说盐是赵家的就是赵家的了?”

林冲说:“咱们都是熟人,今日就不说难听的话了。三百万两!要就拿走。降是不可能的,要打便打,拜托你不要装出正义凛然的样子,实在受不了。”

阮小五说:“就是,我宁愿被你戳一刀,也不愿意听你扯淡。你扯的那些淡,你自己信吗?”

吴用转过身去跟宋江嘀咕着。林冲不时留意身边的扈三娘,怕她有什么莽撞举动。还不错,她把自己嘴巴管住了,至今一言未发。但她右手一直握在刀柄上,手指关节都变白了,显然很用力。对她不可掉以轻心。

这时听见吴用说:“少于一千万两,不谈。”

公孙胜说:“不谈就不谈。”

宋江拭泪,“我已仁至义尽,你们执迷不悟,以后刀兵相见,后果自负。”

公孙胜大笑,说:“把你全身扒光了,皮也扒掉两层,开膛破肚,也找不出一个仁字来。公明哥哥这玩笑开大了。哥哥今日酒兴似乎挺好,贫道没啥好招待的,芦苇柳林里有不少野鸭子,贫道就烤几只野鸭子给公明哥哥下酒吧。”

公孙胜挥了挥手中的小黄旗,后面的几艘大船立刻往芦苇柳林里发射了上百个火球。芦荡柳林里顿时燃起了大火,烟火中响起一片鬼哭狼嚎,身上着火的军士一个接一个冲出芦苇丛,扑进湖水中。

公孙胜和一些水军哈哈大笑。林冲看见酒店附近堤岸上突然站满了弓箭手,不停往船上放箭,林冲挥动绿旗,军士们竖起盾牌,船队缓缓后退。扈三娘冲到船头,把手中的刀用力投向宋江,刀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掉进了湖水里。扈三娘又夺过身边军士手中的弓箭,一箭射向宋江,被花荣用盾牌接住了。花荣举起盾牌掩护宋江退进了人群中。林冲把扈三娘拉到了盾牌阵后面,指挥船队退到湖心。好几只船的船体插满箭镞,形同刺猬,清点下来,人员伤亡百余。

这一战过后,宋江退回了济州,梁山泊平静了一些日子。看样子宋江像是在耐心等待梁山粮草耗尽的那一天,那时候,梁山上的盐贩子们就不得不上岸了。林冲让阮小五曹正去黄河沿岸筹集了一批粮草,是走郓州陆路运到梁山泊的岸边,还是直接从黄河经滑州大沙河运进梁山泊?颇伤脑筋。大伙讨论了好一阵子。最后,朱武提议先同时采用两种方案,如果郓州陆路上的一队人马吸引了宋江主力,另用一队人马配合水军突袭滑州沙河上的守军,毁掉铁链绞盘,放下铁链,让运粮草的船通过。如果郓州陆路上的人马不能吸引宋江的主力,那就用郓州陆路人马把粮草运到泊子边然后水运。大伙觉得这个方案不错,就分头开始行动。

鲁智深镇守山寨,朱武、刘唐、樊瑞、陈达、杨春、杜迁、宋万、朱贵一同留守。郓州陆路人马:武松、杨志、曹正、施恩、白胜、领马步军兵三千。滑州沙河水路一支人马:林冲、公孙胜、史进、扈三娘、阮小七、李忠、周通,领马步水三军三千。

郓州陆路人马先上岸。探子回报,宋江果然被武松杨志他们吸引,离开了济州,扑向郓州。林冲决定由滑州沙河运粮。林冲公孙胜扈三娘带人上岸后,悄悄运动到沙河铁链北塔附近隐藏起来,打算入夜突袭守军。他们不知道卢俊义在沙河哪一边,只希望突袭的时候,卢俊义不在北塔这一边。公孙胜说:“重点不是能否对付卢俊义,重点是破坏绞盘放下铁链。”林冲和扈三娘都很赞同。行动前,公孙胜让林冲和扈三娘各带了一颗小小的磷火球。

半夜,阮小七率水军先泅水夺下了守军的船只。弓箭手射倒营门哨兵,两千余人扑入营中。卢俊义没来得及穿戴衣甲,指挥一些衣冠不整的士兵守在绞盘前面。双方强弓硬驽互相对射了一阵,林冲挺枪搅开箭雨,率先冲了过去,卢俊义接住,两人大战了五十回合,未分胜负。扈三娘舞起双刀,上前助战,被黄信迎住,战了三十合,扈三娘渐渐不敌。公孙胜仗剑上前,替下扈三娘。扈三娘转身与林冲夹攻卢俊义。林冲心里有些着急,扈三娘不来助攻还好些,林冲虽不占上风,但处境并不凶险,尚能自保。扈三娘一来,他得时时分心照顾她。他武艺比卢俊义本来就稍逊一分,一百回合过后,险象环生。偏偏扈三娘不肯后退,一次次纵马往卢俊义身前扑去,林冲只得奋不顾身上前掩护她,卢俊义却掉转扑刀,一下子划在了林冲腿上,林冲跌下马,站立不稳。卢俊义逼开扈三娘,转眼就到了林冲跟前。这时,正在跟黄信酣战的公孙胜,突然被一团烟雾裹住,烟雾散开时公孙胜已不见了踪影,黄信却人头落地。公孙胜再出现时,已经在卢俊义身后,他挺剑刺向卢俊义腰部,卢俊义回身与公孙胜厮杀。公孙胜再次隐身于一团烟雾之中。卢俊义有些惊慌,手中的朴刀往烟雾中乱砍乱劈。林冲得到机会,在卢俊义肩头刺了一枪,卢俊义退出战圈,策马逃入了夜色。周通紧追不舍,被卢俊义回身一刀劈开了肩膀。卢俊义一走,军士也一哄而散,史进找来大斧,把铁链绞盘砍了个稀烂。拦河铁链放下了,梁山的运粮船竖起盾牌,一边冒着箭雨通过,一边与南岸守军对射。等粮船都通过了,史进才放火烧掉了北塔和北岸营房。

船队出了沙河口,进了梁山泊,林冲和扈三娘给公孙胜敬了一碗酒,感谢公孙胜救了他们的性命。

林冲说:“今天头一回见识法师的绝技,难怪人称‘入云龙’!”

“江湖末技,何足道哉。”公孙胜说。

“哪里哪里,让卢俊义都慌乱了,这个绝招非常了不起。如果不是这个绝招,我命休矣。”

公孙胜说:“你为何不早点使那个磷火球呢?”

林冲想了想,“当时心急,把这事忘了!”

扈三娘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忘了。”

公孙胜哈哈大笑。

其实林冲没忘,他想起来要使磷火球的时候,扈三娘跟卢俊义缠得太紧,他怕误伤了扈三娘。

在湖中,他们与郓州那一路人马相遇了。停船清点,人员伤亡不大,粮船没什么大损失。郓州那一路头领只有施恩一人阵亡,被关胜砍成两段。回山后,公孙胜为周通和施恩做了一场法事,把两人葬在了晁盖墓地旁边。

不久,林冲再派人去沙河上探听,得知卢俊义回大名府养伤去了,沙河铁链由关胜镇守。关胜修复了绞盘,在营地四周挖了壕沟陷阱,防备比以前更严密了。

探子还说,沿着沙河往上走,在滑州黄河大堤边,他看见了密密麻麻排列着工棚。一打听,原来朝廷征集了数万民工,要整修黄河大堤。这条消息,林冲当时没有在意,后来阮小七报告梁山泊水位不正常下降,林冲才觉得事情有点严重。

这天清晨,林冲还没有起床,他被屋外一阵争吵闹醒了。听了一会,原来是阮小七让一名小校跑来报告紧急军情,门卫说林冲没起床不让进。林冲推开窗,喊了一声:“让他进来。”

小校冲进来报告:“西南水面上出现官军马军!“

“什么?再说一遍。”林冲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小校报错了。

“西南水面上出现官军马军!”

“马军?!”

“是的,马军!一共十三骑,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原来水面上出现的真是马军,不是水军。林冲怔了一下,觉得应该亲自去看看。不要慌!他对自己说。他飞快穿上衣服,光着脚跑出屋,飞身上马。小校在前面领路,不一会儿来到了西关。把守西关的史进站在关上跟他打了一声招呼,他招了招手,马不停蹄出了关。不要慌,不要慌,他对自己说。他看见关前不远处树林里有不少士兵在伐木,他们砍下树枝,削成尖桩,做成米字型拒马护栏,然后把拒马护栏钉在沿岸浅水中。不错,史进一点也没慌乱,知道及时调整防守策略。这两年史进长进不小。

阮小七在湖边一条小船上等着林冲。两人沿着一条港汊往前划船,一路上,可以看见芦苇下部露出一截褐黑的芦杆,跟上部的鲜绿明显不同。有些地方的芦苇甚至露出了白嫩的根须。有些小岛也变大了。

阮小七说:“湖水下降了一米多,官军正在找一条可以涉水过湖的路。真日鬼,这个季节,本来应该涨水才对。”

林冲就是这个时候意识到朝廷可能把滑州黄河大堤的决口补上了。如果滑州大堤的决口补上了,黄河水不再注入梁山泊,梁山泊的水只出不进,那么,干涸见底恐怕是迟早的事。林冲觉得自己像条鱼被人拎出了水面,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他们已经探到什么地方了?”林冲问。

“荷花淀。”阮小七回答。

水军把船摇到荷花淀,林冲看见了那支官军探路小队。他们骑在马上,拿着长竹竿,这儿探探,那儿戳戳,身后湖水里间隔着插着一溜旗子,一路留下可以通行的标记,弯弯曲曲的。

“他们这样走,能走上梁山吗?”

“难说。”阮小七说。“这里本来没有湖,听老辈讲,七十年前,也就是滑州大堤决口以前,这里是大片大片的麦地和一些小丘陵。完全是因为黄河决口才形成梁山泊,前几年旱季水位下降,能看见不少小丘露出水面形成小岛。如果水位再下降一米,他们应该能探出一条通往梁山的路。说不定还不止一条路。”

林冲问阮小七:“能不能抓住这些探路的马军?”

阮小七摇了摇头,“很难,他们呆的地方水都很浅,船过去会搁浅,他们会往回跑。”

“把他们吓跑也好,尽量拖延他们探出通路的时间。”

阮小七点头,安排水军带着弓箭,冲出荷花淀。那支探路马军果然掉头就跑。有两条战船追急了,搁浅了。阮小七让人拔掉了官军的标旗,插在水深的地方,第二天报告说,官军把旗又插了回来。水军还报告说,在梁山泊东边的杨家坳,宋江把梁山泊的出口挖深了两米。杨家坳位于馒头岗与柳冈之间,雨季涨水的时候,梁山泊里的水会漫过杨家坳,注入汶河。现在杨家坳出口被挖深两米,湖水会继续下降,这就让情况更糟了。

显然,大队敌军很快就会涉水而来。林冲能想象到官军从湖面上走过来的情景,会对梁山士兵造成怎样的震撼,说不定营中每个角落已经充满流言蜚语。他和公孙胜商议,决定让各位带兵头领回营把梁山泊的来历还有官军能在水上行走的原因告诉每一位军士,以免军士们以为有神仙在帮助官军。这或许有助于挽回一些士气,但失去湖水的屏障,梁山迟早会失守。林冲觉得应该尽快转移那两百多万斤盐,三百多万斤粮食,还有一些家属和伤员,转移到能通船的芦苇港汊中。为了争取时间,林冲提议在西山关前增设一道阻击线。

鲁智深赞同:“我带本部人马,在西关外湖滩设防阻击。”

林冲说:“我跟你一起去。”

杨志有不同意见,他说:“我就不明白,到现在还有什么好阻击的,大伙还不赶紧跑得远远的!”

公孙胜问:“把这么多盐和粮食都扔下吗?先不说我们自己的一百多万斤盐,可以算是这么多年白干了,但别忘了还有一百多万斤盐是东京周边和两湖盐商的,丢了我们可要欠人家一大笔银子。最要命的是粮食,一万五千多人就这么跑掉,上哪儿找吃的去?多半又要变流寇劫掠百姓,以后就被官府和百姓追着打,撑不了多久。”

林冲说:“跑我也想过,可通往黄河的水路堵死了,济河上有一条铁链,梁山泊往外走的水路没有了。只能走旱路跑,这些船都得扔下,粮草的确带不了多少。与其当流寇,不如就在这里的芦苇港汊中跟宋江周旋。”

刘唐说:“就是,哪有官军一来扔下盐就跑的盐枭!在这里跟他们干,我们还有一些地利优势。”

杨志说:“在这里还有啥优势?等湖水再下降一点,人家直接就走过来了。”

刘唐说:“我们可以在湖滩以逸待劳,这就是优势。我们还有船,水深的地方也可通行,这就是优势。我们还有关隘,他们要攻上山,也没那么容易。”

杨志说:“人家把你围几个月,粮草耗尽了,看你还有啥优势!”

公孙胜说:“粮草快没有的时候,再突围当流寇不迟嘛。反正这些船现在不能丢,在芦苇港汊沼泽里跟宋江周旋几个月,说不定能找到机会打败济河上的守军,这样我们能退到海上,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我觉得留在这里没啥机会。”杨志嘟哝了一句。“不如回二龙山。”

林冲说:“你现在分开,很危险的。万一被围,我们可是救不了你们。”

杨志说:“操心好自己的事吧。”

鲁智深站了起来,走到杨志面前,一字一句说:“要走你走,我们不走!”

杨志不吭声了。会后林冲跟鲁智深商议,让鲁智深分兵给杨志,让杨志去守东关。这种时候,杨志不愿承担阻击任务,最好不要强迫他。林冲调原来镇守东关的武松,协助公孙胜主持中军转移。林冲带着一营马军驻在西关外湖滩旁的树林里,与鲁智深的步军营相邻。

入夜,大战前的湖面一片寂静。林冲很担心宋江会趁着夜色偷袭过来,在湖上布了十几组哨兵,他和阮小七划着一艘平底船来回巡哨。湖水下降得很快,有不少地方平底船都过不去,得让水军下船,连推带拖,才能过去。折腾了半夜,回营休息。

当号角响起时,林冲正试图从一个恶梦中挣脱出来。他梦见梁山泊一滴水也没有,烈日下,湖底龟裂,躺着很多死鱼……他在梦中对自己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号角像一把锋利的刀,把他跟恶梦切割开了,他猛地坐起来,侍卫们一声不吭走过来,飞快地帮他穿戴,把枪递到他手上。

外面起了雾,笼罩着黎明前的黑暗,只见人影马影来来去去,马嘶和武器碰撞的声音清晰可闻。不得不佩服宋江会选时候。马军在树林与湖水间的开阔地上整队完毕,他们将第一轮冲向浅滩放箭,然后转回步军阵地后面,如果官军登陆,就跟官军面对面拼杀,如果官军还在湖中,就准备第二轮箭雨。林冲对射箭的效果不抱太大希望,看不清敌人,射出去的箭注定多数会落空。他觉得在湖滩防线前面放一些小船,船上挂上灯笼,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他让阮小七去布置。但真正打起来的时候,这些灯笼却用处不大,被官军弄熄了。倒是那些小船没有白费,有几只小船被抛石机射过去的油罐点燃了。马军第二轮冲向浅滩,又一阵箭雨洒过去,朦胧的光影中接连传来惨叫,声音大多了。从湖面上吹来的风带来了焦臭的气味。

官军在湖中停了一会,天亮后再次发动攻击。太阳驱散了雾,湖上旌旗密布,兵器反射朝阳。官军竖起盾牌,冒着箭雨逼近,能听见哗哗哗涉水的声音,箭头钉在盾牌上夺夺夺的声音,巨石落下的轰隆声,还有怒吼与咒骂。近了,更近了。不要慌。在官军先头部队即将登陆之时,林冲大喝一声:“冲!”一马当先,带领马军冲向浅滩,洒完最后一阵箭雨,亮出刀枪,冲入敌群。

马营很快淹没在敌群中。敌群漫过去,涌上湖滩,与鲁智深带领的步军杀成一团。林冲无暇多看湖滩那边的战况,他挥动手中长枪,左挑右戳,在浅水中往来驰突。忽然看见手提大刀的关胜挡在前面,关胜吼道:“逆贼休要乱闯!”大刀扑面而来。林冲不躲不闪,长枪直直地戳向关胜的前胸。林冲知道自己的枪比关胜的刀稍长,如果关胜不退,那就只有先挨上一枪。最后关头,关胜略一偏身,用刀荡开长枪,与林冲擦肩而过。林冲掉转马头,关胜已奔上湖滩,与鲁智深交上了手。林冲纵马去助鲁智深,却被呼延灼双鞭挡住。

林冲与呼延灼大战五十余合,未见明显输赢。林冲知道要斗一百回合以后,呼延灼才会显出破绽,他有些心急,担忧鲁智深撑不了那么长时间。林冲决定冒险耍个花招,那支枪在朝阳里搅起一圈银光,在呼延灼面前晃动,让呼延灼无从判断枪尖打何处攻来,只好急舞双鞭自守,守个密不透风。林冲却从他身边冲过去,冲上湖滩与鲁智深夹攻关胜。关胜不敌,退到浅水中。林冲追了过去,呼延灼又迎了上来。关胜回身再次与鲁智深战在一起。鲁智深跟关胜已斗了百余合,依然勇猛,禅杖呼呼舞动,砸在关胜大刀上火光四溅,“咣当咣当”巨响震耳。林冲多次想冲过去帮忙,总是被呼延灼缠住。林冲想着法儿诱他,他却再不上当,林冲只有压下焦燥,规规矩矩一招一式跟他拆解。斗到一百合,林冲感觉压力渐渐减轻,抽空往鲁智深那边看去,暗暗心惊。鲁智深已落下风,攻防易位,正忙着左架右挡,关胜却越战越顺手。林冲心中大急。所幸呼延灼此时已式穷力竭,林冲得了破绽,一枪从胁下戳了进去,呼延灼落水而亡。

林冲策马冲向关胜,与鲁智深双斗关胜,关胜不敌,退入盾牌阵中。鲁智深砸开盾牌阵,朝关胜冲杀过去,林冲急叫鸣锣,全军退守西关。林冲单骑突入盾牌阵,将鲁智深救出,返回西关。关胜没有追着攻关,在湖滩整队立寨,组装攻关用的器械。

林冲不知道公孙胜他们转移得怎么样,按计划,公孙胜他们应该出南关上船,把物资人员转移到南关外四十里的港汊中,港汊之间有大片沼泽和芦苇荡,足以隐藏马军步军主力。只是船不够多,能运输的船只都用上了,恐怕得运好几趟。晚上,林冲让自己的侍卫刘成骑快马去南关看看,刘成刚走,东关副将曹正派人送信来,说杨志带着部下七百人涉水离开了梁山,听说是回二龙山去了。

林冲吃了一惊,虽然不是一点预感也没有,但他还是很难相信杨志真的率部离开。林冲回到议事厅,带着陈达的预备队赶往东关。他重新布置了东关的防守。

这天半夜,林冲在东关接到了鲁智深阵亡的消息,西关失守。消息是杨春送来的,林冲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差点从关上摔下去。曹正和几个侍卫扶住了他,把他扶到门楼内躺下。西关失守本在意料之中,那里是宋江主攻的地方,而且宋江这次带了不少炮架车梯等大型攻城器械,林冲没有想到的是鲁智深阵亡。林冲离开西关时,曾对鲁智深说过:“师兄守关为重,不可出战。如果官军攻得紧,师兄不必死守,可弃关从南面撤出。”鲁智深当时答应了呀,他怎么会阵亡了呢?

据杨春讲,关胜当夜驱兵攻关两次,其中一次已攻上了关墙,被梁山军打退。后来关胜在关前单挑鲁智深,大喊:“鲁和尚快出来!不要当缩头乌龟。”鲁智深说:“谁当缩头乌龟了?洒家跟你大战了300回合,你啥便宜也没捞着。”关胜骂道:“不要脸!要不是林冲帮忙,你早就成了俺的刀下之鬼。”鲁智深说:“你要不是呼延灼帮忙,俺早就打烂了你的鸟头!你要脸,你躲到盾牌阵里面去了。”关胜说:“好,前一战不算输赢,再来再来,谁都不许帮忙,添一个人帮忙就不算好汉,你下来,我跟你拼个你死我活。”鲁智深说:“一言为定!”他叫开关,他要出去,史进说你别上他的当,让他来攻关好了。鲁智深不听,自己打开关门,直取关胜。史进赶紧带五百精兵出关接应。鲁智深跟关胜斗了两百回合,打了个平手,没提防花荣藏在门旗下施放暗箭,连珠箭将鲁智深射下了马。史进急救,来不及了,鲁智深已被关胜砍下了脑袋。

林冲擂墙大哭,哭昏过去两次。他觉得在西关阵亡的人应该是自己。他用拳头擂自己脑袋。你为什么离开了西关?你本来可以让史进去东关的,你可以留下的!他胃里像塞满了冰一样阵阵抽搐,吐出了苦水。周围的头领和侍从都哭了起来。后来曹正跪下劝道:“鲁师伯已登西方极乐世界去了,大伙只能指望师父带领了,师父莫要悲伤过度,且请理会大事!”

林冲止住哭泣,在凉水里洗了脸,极力恢复冷静。曹正说得不错,当务之急是想想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西关破了,死守东关意义不大,相反,必须尽快放弃东关,全体撤到南关,然后按原计划出南关去沼泽地和芦苇港汊里跟宋江周旋。

林冲撤到南关,看见正在南关外码头上还有上千包盐没来得及运走。史进和部下在码头边等船。天阴沉沉的,史进一条胳膊吊着药布,哀伤和沮丧写在脸上。林冲知道史进跟鲁智深交情也很深,他俩在渭州相识,在瓦罐寺合力杀掉了淫贼丘小乙和崔道成,鲁智深还孤身深入华州府中,试图营救身陷牢狱的史进……林冲想安慰史进两句,但一提起鲁智深阵亡的事,两人不免又洒了一阵眼泪。

船来了,林冲下令放弃码头上的盐包,先运军士。扔下那上千包盐,着实令人心疼。军士正在上船,官军突然出现。林冲和史进断后掩护,但还是有不少军士被关胜的马军追进湖水里淹死了,有两艘船因为过载翻船沉没了,林冲永远忘不了落水的军士们被身上的铠甲拽着慢慢沉向湖底的情景……林冲要找关胜拚命,最后被史进和阮小七拖上了船。

到了沼泽营地里,林冲躺在行军床上,情绪低落。他没怎么说话,没怎么吃东西,也没怎么睡觉。有时候死死盯着帐篷一角,仿佛那里有一个解决问题的答案。

他找不到解决问题的答案。

水位继续下降,一条通往沼泽地的旱路露出水面。宋江的人马在沼泽地里追逐着这些私盐贩子,林冲他们不时被逼入没有出口的死汊,只好下船,在芦苇地里砍出一条通道,把船拖着走,直到另一条水比较深的港汊,再把船推进水里。

林冲知道这样下去很危险。一半士兵晚上睡觉连块干燥的地方都找不到,只好躺在泥泞里。没有菜吃,军士们掘芦根下饭。大伙都觉得离死不远了,绝望的情绪在营地里漫延。毫无疑问,这都是自己的错。你把他们带到这困境里来,却想不出摆脱困境的办法。他像一头困兽在芦苇丛中转悠,转累了,就在芦苇丛中躺下。他不想站起来,希望自己烂在这里,没人找得到他,让乌鸦啄出他的眼珠,让蚯蚓钻进他的骨缝里,让螃蟹从他的胸腔里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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