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陨落

在孤岛般的天台,游园写下了最后一句话,循着楼梯走向城市深渊。

......

睁开眼,出租屋内一片安静。能清晰地感觉到,妻子已经不在这所房子中了,她曾经留在房子的气息,已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游园不快地从床上爬起,脑袋昏昏沉沉,神经隐隐作痛。倒一杯凉水吞下了头痛药,沙发中,游园拿着一张白色的卡片看了许久,今天是6月8日,手机里妻子的照片,是她存在过的为数不多的证据。

“那不是离开,而是消失,无论怎么竭尽全力,都无法找回。”戴着墨镜身披褐色风衣的男子在咖啡馆和游园如此说道。

6月7日,也就是昨天晚上八点,妻子已经失踪了十二个小时,那时自己正失望地喝着美式咖啡,戴着墨镜的男子从门口进来,坐到对面。

“游园,你妻子她已经离开了,彻头彻尾地离开,理解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也没问题。”墨镜男子双手合十,直视着游园的脸,或者说游园感觉对方正直视着自己。

第一反应是遇到了个疯子,但墨镜男子推门而进时,挂在门边的风铃只是摇晃,并没有发出往常清脆的声响。游园不曾告诉过任何人,风铃摇晃时的声音,非常像妻子大笑时的喜悦。

“我把它的声音夺去了,响了很麻烦。”墨镜男子指了指咖啡馆最让游园欣赏的挂饰,嘴角挂着不屑。

“消失?这是什么意思。”游园握紧了咖啡杯。

墨镜男子翘着二郎腿,从衣服内侧摸出一包万宝路,叼起一根点燃,往头顶吐出青灰色的烟雾。“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墨镜男子看着烟雾飘散,淡淡道,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妻子婚前也酷爱抽烟,每天至少一包那种。

游园突然站起身,揪住墨镜男子的衣领,他呼吸变得急促,右拳握紧,随时准备挥出。

墨镜男子毫不客气地推开游园。

“所以我就不喜欢干这种事,老板偏偏要让我来,说什么人手不足云云,说到底还是自己懒得要命。”伸出食指对准了游园的脸。“说到底她会消失,全部原因在你,还不明白?”

“你是谁?”游园把纸杯拿起想要再喝一口,不料里面早已空空如也。

墨镜男子的烟在争执中掉到了地上,他拉了拉歪掉的衣领,将一张白色的卡片扔在桌上,头也不回地离开。游园拿着卡片,失魂般地回到家中。已经是晚上十点,屋内空空如也,但妻子留存的气息尚在漂浮。

头痛稍有缓解。游园仰头看向了虚无的天花板,边缘挂着一张残破的蜘蛛网。

也许在未知的时间里,妻子已经心有所属,自己却浑然不觉。举着白色的卡片,躺坐在沙发中,四周的沉默令他感到孤独。如果那就是她的选择,自己还有必要去找她吗?即使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

卡片上的是一家超市的地址。

河豚超市。游园默念着这个奇怪的名字,超市在这个城市的最北边,也是整个城市最为破旧的一片区域。结婚这么多年,妻子从未提到过关于自己家人的事情,唯一一次,妻子曾和游园说道,她的父母还活着,但却不存在了。

和自己结婚的那天,只有妻子的几个大学同学来了,没有一个亲戚。如果要找到她,只能找到这家奇怪的超市。真是奇怪,这么多年来,自己居然从未怀疑。那自己呢?自己是否真实存在?

空气安静得令人害怕。

游园并不相信神明,如果有命运,那自己迄今为止的处境又如何解释?妻子何以背叛始终不渝的自己?游园用微信跟公司的组长请了假,本以为又要唇枪舌战一番,不料组长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回复了一个字。

“好。”

这是一份轻松悠闲的工作,虽然对外声称是计算机相关,但每天的任务就是打印、碎纸、盖章。一个只能躺在床上,只有手指能动的植物人都能替代自己。游园喜欢这种朝九晚五的生活,尽管只能勉强养家,但他不希望把太多时间花在工作上。

不过是一份谁都能做的工作。

游园把手机充好电,确认身份证驾驶证和银行卡都带了。出门之前,游园想起咖啡馆的风铃,下意识地朝门边看了一眼。

空空如也。

到这座城市的最北边需要先乘坐1个小时的公共汽车,然后要到卡片上的地址,大概还需要步行四五公里。虽然能够打车,但在那片区域,用走的永远比用轮子的快。在公交站等了大约十分钟,公车算是摇晃着到站。按照手机导航的指示,在指定站点下了车,从公车上下来,手机不知怎的没有了信号。

得得。游园叹了口气,只能按照地图的位置去找了。好歹是家超市,应该不难找到。孰料北城区的街道复杂程度远远超过游园的想象,上一秒还是走在小道A,转过头就到了小道B,往左一步,又回到了小道C。

简直是座城市森林。游园渴得不行,但他没有带一分钱现金,手机没有信号,附近更是看不到一家银行。

“在找什么吗?先生。”

游园循声而望,看见一个头发花白,衣着褴褛的老人,老绅士腰背挺直,只能说气质和身上的衣服似乎并不搭配。

“你知道这个在哪里吗?”游园把白色的卡片递去,上面印着北城区的缩略地图,在某个点处,就是河豚超市。老绅士盯着卡片看了许久,好像上面写着什么人类未解之谜,那眼神让游园内心不由得紧张起来。

“你确定要找的地方是这里吗?”老绅士将卡片递回给游园。

游园收起卡片,点点头。

“我知道这个地方,但我没办法带你去。”

晦气,游园心想。正准备循着晦涩的地图再次寻找目标,老绅士的一句话却让游园停下了。

“不过我认识一位先生,他能带你到那个地方去。”

“是谁?”

“他是这里的使者。要见他的话,有一个条件。”老绅士低下头,看着自己赤裸的双脚。

“是什么?”游园也不在意什么使者、英雄云云,反正只要能找到地方就好。

“不论遇到什么,不要过问太多,如果您到这里来是为了找到某样东西,请一定这么做。”老绅士清了清嗓子,抬头直视着游园。

游园答应了。

老绅士再次扯了扯已经褪色的衣服,带着游园在北城区的小巷之间左穿右插,来到了一家卖香烟的货摊前,他指向货摊。

“这位先生会带您到河豚超市。”

香烟的货摊前,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脸上有个大大的刀疤从脸中间一直到下巴,头发长得几乎遮住上半张脸,只有眼睛勉强露出。少年沉默地仰起脸,似乎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竖起四根手指,示意价格。

“四十?四百块?”游园想起自己并没有带现金,不免有些担忧。

“可以后面再付钱,不是四十,也不是四百,是四万。”少年声音略带沙哑,是青春期特有的那种嗓音。

游园差点没徒手把这个阴郁的小屁孩撕成两半,但转念一想,只要找到了,我即使不付钱,他也不能怎么样。想到这里,游园决定不论是四万还是四十万都没什么所谓。

“不要觉得可以赖账。”少年仿佛看穿了游园的心思。“你已经身处这座森林的心脏,不论你走到哪里,城市缺损的灵魂都会指引我找到你。”奇怪的说话方式,奇怪的比喻,奇怪的打扮。少年撩起头发,游园这才看见,刀疤从额头一直贯穿至下巴。

游园并没有看不起刀疤的意思,只是一个张口就要四万的变声期少年,迄今为止的人生也是第一次看见。他想起自己放在房间床头柜里的存折还有一些储蓄,那本来是用来和妻子出国旅游用的,事到如今,那笔钱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没有问题,你要求的,我会如期支付。”游园看了一眼货摊上的香烟,上面一盒浅蓝色包装的烟格外显眼。

少年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瓶矿泉水,并把那盒蓝色的烟从货摊中取出,抖出一根递给游园。游园喝下了一整瓶水又接过烟,少年从身后抽出打火机,替对方点着。

烟雾在眼前向天空飘去,这便是妻子曾经迷恋的味道。

“可以出发了吗?游园先生。”少年把货摊收起,背到了身后。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万事万物都有声音,森林为所有人而生,也为所有人而死,自然能够听到所有的声音。”少年的话让游园摸不着头脑,但他多少已经习惯了,不再多加询问。

“接下来要走的路,请您务必跟在我身后,绝对不要朝无关的方向踏出一步。”

四周的氛围悄然变化着。

少年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然后头也不回地循着小巷左穿右插,俄顷,在一副爬梯前停下脚步,沿着爬梯往上爬,可以直通到八层大楼的天台。

“走吧。”少年轻轻说道,手脚并用地攀上了爬梯,游园犹豫了一会儿,也跟上了。往上爬的过程中,游园以为自己会掉下去,但还是牢牢抓住了支点。自己中学时候曾经是个长跑健将,只是后来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疲于生活,渐渐忘记了自己身体的最自然的天赋。

天台的光线并没有预想的明亮,反而比爬上来之前还要暗一些。游园很久没有上过天台了,他抬头看天,明明是白天却一片昏暗,自己上一次抬头看天是什么时候?想不起来了。但很快,游园便矗立在原地,无法动弹,他只觉得呼吸困难,好像所有的氧气从身边抽离。

刀疤少年似乎察觉到游园的异样,转过头,游园用颤抖的手指向湛蓝的天。只见原本属于太阳的位置,是一个镰刀样的月亮,月亮通体散发着光线,亮如白昼。

“那个是月亮?”游园用力闭上眼又睁开,自己确实没有眼花。

“只能是月亮。”少年朝四周警觉地看了一眼。

“在那里的不应该是太阳?”游园看着月亮,他感觉世界在旋转。

“为什么会是太阳,我不明白。”少年面露迷惑,在他看来白天就是如此。游园打了个激灵,奇异的寒意窜过背脊。各个天台之间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相互连接在一起,或是有一条小桥,或是两座楼之间根本没有缝隙,跨一步便能互相到达。八层高的天台基本能看见北城区的城市区域全貌。

迎面而来的风无声刮过脸庞,双目刺痛。看着面前城市的全貌,泛起陌生的乖离感。

“游先生是刚来这座城市吗?”少年没有回头地往前走,不时跨过天台之间低矮的围栏,折叠货架在身后左右摇晃。

“很多年了。”游园不太想聊天,似乎自己并不是简单地到了另一座城市,而是到了另一个自己未曾染指的世界。游园自出生以来就一直生活在这座城市,大学刚毕业,还是女朋友的妻子就跟自己回到了这里,开始一点一点地构筑属于两个人的生活。

和学生时代不一样,工作后两人相处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即使是放假了,也没有过去那样的心力游玩,大家更想待在家睡个天昏地暗。妻子的消失,也许早已在命运中埋下伏笔。

“到了。”少年停下脚步,神色终于放松下来,刚才萦绕在空气中的紧张感似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依旧是天台,不过自己面前多了一扇门,门是朱红色的,已经掉漆,而且是木制,把手处积满灰尘。

“到了?”游园摸不着头脑。

“不错,就是这里。”少年说道。

“门?”

“走过这道门,可以到达地底,在那里有一班地铁,距离发车还有二十分钟。”

游园往前走了一步,看着那满是灰尘的把手,陷入了沉思。

“你的意思是我要搭上那班地铁?那家超市在那么远的地方吗?”

少年提了提身后的货架,从那里再抽出一包烟,和出发前给游园抽的一样,蓝色包装。游园这次没有接过烟,他盯着烟,所有碎片般的事件在瞬间串联在一起,形成了某种清晰的真相。他突然明白了,这里并不是什么城市的北区域,而是和妻子道别的最后一站。

往事化作洪水冲开记忆的堤坝。妻子结婚前半年就戒掉了烟,她最喜欢抽的,便是蓝色包装的七星烟,戒烟的那天,妻子曾把剩下的半包放置在家中的某个角落,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不见了踪影。少年把烟主动递至游园手中,游园打开了烟盒,泣不成声,巨大的悲伤如同暗涌一般朝自己扑来。

这么重要的事情,自己竟忘却得一干二净。

伤心的鳏夫朝自己来时的路看去,原本连接着天台只见的小桥不见了踪影,四周建筑的天台不知何时也割裂开去,无法互相通行。

少年的嘴角沉默地上扬,眼中闪过若有若无的光,游园只觉得笑容似曾相识。他再次从身后拿出打火机,这次他把打火机直接送给了游园。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支笔和小纸条。

“留下你想说的话吧,她路过这里的那天,我会替你传达。”少年说道。

游园把笔和纸拿好,想了一会儿,在纸条上匆匆写下了什么。烟盒里的烟只剩下最后一根,把蓝色的烟盒收好,拧动了门把,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看向少年。

站立于身后的少年已无影无踪。只有灰暗的天空沉默地盯着自己。

打开了门,循着楼道朝地底走去,游园再次点起了一根烟,头顶挂着灯,勉强能看清楼梯的层级,只有自己的脚步声,除此以外,万籁俱静。

终于看见少年所说的地铁。和所有地铁一样,通体雪白,四周空无一人。汗涔涔的手将纸条的墨水晕开,文字依稀难辨。

“我想要捍卫你。”

地铁尽头吹来强劲的风,传来银铃般的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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