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然后就业、辞职,接着到印度留学,学成回来当瑜伽老师……总觉得这样很了不起呢,哪像我,每次自我介绍只能说世之介由来的笑话。”“你怎么这么说呢?从现在开始,你生命里的事物会一个一个地增加,不是吗?”
“转学考?还要考啊?”“我打算再去考。我当初就是为了进早稻田才决定复读的,人生的路还很长,如果这么早就妥协,算什么人生?”对世之介来讲,“人生”这类字眼,除了开玩笑时会用到,平常哪里说得出口。眼前的仓持却是人不可貌相,他的认真态度恰好和他的外表呈强烈对比。世之介目不转睛地看着仓持。他给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但在谈到“人生”之后,世之介痴痴地望着他光滑的侧脸,忽然觉得他简直就是释迦牟尼的化身。“老师,东京有没有那种不必太用功也考的上的大学?介绍给我吧。”他想起了自己在升学咨询时说的话。原来世界上有像他这种“先妥协再说”的人,也有像仓持那种“先考虑人生”的人。
按照学生手册的指示进行选课登记、奖学金申请等等,整个四月眨眼间就结束了,日历一张张被撕去,仿佛凋谢的樱花一般零落散尽。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喊口号很简单,但一个人在东京过日子才知道,“自己的事”竟然多到连做梦也想不到。
原本就不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人,却硬要看寓意深远的书,这对当事人的身体来讲,是一种毒害。
智世曾经在小学的作文簿里写道,非常尊敬在工作的母亲,也很钦佩让妈妈去上大学的爸爸。或许都是一些有口无心的童言童语,但我的内心还是塞满了笔墨无法形容的喜悦,那种感觉就像女儿给了我们一张毕业证书,宣告我们这对年纪轻轻就有孩子、饱经人世风霜的父母苦尽甘来了。
两人默默地走了三分钟左右,加藤突然停下脚步,开口说道:“还记得之前我告诉过你我对女孩子没兴趣吗?”“哦,记得记得。”“你说你第一次跟同年级的女生约会,还问我对什么感兴趣。”“对啊,我确实说过。”“我……我喜欢男生。”加藤说得还是很干脆的,但冷冷的语气里透着一丝紧张。“哦,是吗?”“哦,是吗……这就是你的反应?”这下换加藤吃惊地看着世之介。“啊……?难道……你真的趁我睡着的时候对我上下其手?”“你想太多了,像你这种型的,完全不是我的菜。”“……你这样说太过分了吧?”“……总而言之,我喜欢男生就对了。所以,你要是觉得没办法继续和我往来,那就这样吧。”加藤又开始往前走。“啊……你这是在拐弯抹角地叫我不要去你那儿借地板睡觉?”世之介急着问道。“不是啦……我说了这些,你一点都不震惊吗?”“震惊啊,我马上要没有空调吹了。”“因为这个原因?”“对啊。”“反正该说的都跟你说了。”“我知道,我知道。那……以后还是可以去你那里睡觉的?”世之介的话又听得加藤张口结舌。
“祥子真的很喜欢你。”“是吗?”“你看她为了让你的同学喜欢她,多拼命啊。”“她平时就是那样啊,我行我素。”“世之介,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迟钝。通常,年轻女孩子是不会在紫外线这么强的海边,像祥子一样跟男生玩在一起、打成一片的。”
“世之介先生,您一点儿都不了解女孩子的心。”“什么?”“我是个女孩子,看见您和前女友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怎么会不难过?”“没有的事……如果让你心情不好过,我在这里向你道歉。”“我已经向您表示过我心里的难受了。”“对不起,我没注意到。哎,可以请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吗?”“我不是很大声的和您说‘世之介先生,那边海边商店有卖烤整只海螺’吗?那时候,我就已经……”“咦?是吗?我听不出来啊——实在太奇怪了……我还一直为你嘴馋想吃呢。”“我对贝类过敏!”
仓持:“这么年轻就把以后要走的路都决定好了,是不是很愚蠢?”世之介坦率地说:“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我撑得下去吗?”“这要看你自己,不管你最后决定怎样,我都挺你到底。”“世之介,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一个不正经、爱扯淡的人。说真的,本以为跟你讲完,你会云淡风轻地一笑置之,我也能暂时逃避,心里轻松一些。”新生入学典礼那天,他们并肩走这条路回家,这不过是五个月以前的事。就是在这条路上,仓持说:“升上三年级以后,我想去参加早稻田的转学考。”
曾经有一段时间,亲戚们都很担心不去找工作,立志要当小说家的清志。可一旦人回来站在大家面前,这些长辈还是先关心他有没有吃饱。
在这种时刻,母亲已经不是母亲,她不过是外婆的女儿而已,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理会身旁的儿子,只是一味地抚摸着外婆瘦弱的手,不停地落泪呜咽:“妈妈,妈妈!”
“世之介,你还没回东京?我听说你外婆的事了。”“所以你特地打来。”“嗯……辛苦了。”大崎樱没有问他“很难过吧”,也没有对他说“请节哀”或“很遗憾”之类的话,只是一句“辛苦了”,这三个字却落到了世之介的心坎上。
“假设裕太君第一次品尝的食物,她早就吃过了,但是我认为对他来讲仍然是第一次,因为她和裕太君你一起品尝是第一次,不是吗?”
世之介正想把箱子放在墙边,却听到仓持哽咽地对他说:“谢谢!”他吓了一大跳,赶紧抬起头来,竟然看见仓持哭了。“世之介,我一定会努力的,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努力。只有你愿意帮我,还替我搬家。总而言之,我跟小唯一定会加油的,谢谢。”
“订位了吗?有没有预定哪家餐厅?”哪家餐厅?毫无心理准备的世之介急忙答道:“没、没有订位!”“哎呀,你看我!这样才像年轻人的约会,感觉真好。我们一起找餐厅吧。”
“你竟然和一个没有前途的人交往?”“谁说世之介先生没有前途?他是我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最有前途的人!”
“有些话我本来想留在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说。嗯,就是我们……正在交往,是吗?”被世之介这么一问,祥子害臊起来,而且还是非比寻常的害臊。她用洛可可风的窗帘布把自己的身体一圈又一圈地卷在里面。“祥子?”“世之介先生,你觉得我怎么样?”“我?我……”“我、我喜欢你!”世之介说道。“我也是!”祥子也给出肯定的回复。“那算在交往咯?”“……不好吗”世之介几乎看不到被窗帘布层层裹住的祥子。他一个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用另一面窗帘布也把自己裹了起来。
“我决定从现在开始不再用敬语跟你讲话。”“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我已经决定了……从现在开始直呼你的名字。”祥子说完忽然闭上眼睛,脸上露出咬着柠檬般的表情。虽说从小就听说接吻的感觉和吃柠檬的口感差不多,但也该是吻完才是柠檬的味道。
“你为什么不跟我联络?”“你难得回家过新年,我怕你担心,所以……”“这种时候不担心,要什么时候才担心呢?”“嗯……”世之介忍不住抱怨,祥子的表情沉了下来。“我要是受伤了,一定会马上告诉祥子你的。”应该还有更合适的说法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但祥子已经充分了解了世之介的心意。
世之介顿时感到向头脑灵光的人借笔记,实在是一大失策,因为他认为如果是马马虎虎的人做的笔记,一定只会写重点中的重点。
“你要是说的不顺口,就把先生再加回去,像以前那样就好了。不然,你每次都要停顿一下,我都想替你加‘先生’了。”“不行,我一旦决定的事情,就不会再改变。”
暗巷。红灯笼。穿着别人不要的旧衣服,连讲出来的话都嗅得到老气。
“多亏有阿唯的妈妈照顾她,帮了我们很多忙。要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绝对过不了这种生活。”“那肯定,你们两个自己都还是小孩呢。”世之介突然冒出了这句话,正伸出筷子要去夹关东煮鸡蛋的仓持,筷子霎时停在半空,然后用力点了点头。
跟仓持现在面对的问题比起来,学校的考试根本不算什么。不过,对世之介而言,目前想得到的“难题”也只有考试而已。
毕竟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的提议,如果非要给个理由,就归因给受到心脏跳动的鼓舞吧。
真正捧在手掌心上的栽培,并不是给孩子“珍贵的东西”,而是要让孩子学会在失去“珍贵的东西”时,如何承担、如何渡过难关。大人必须教给孩子这样的韧性和坚强,不是吗?
颓然走出电话亭的世之介,一张脸垮得比刚从洗衣机里拖出来的全棉针织衫还要长、还要乏力。
我试着在一望无际的星空下,荒野中回忆世之介。二十年前的世之介面带笑容跃然眼前,仿佛时空交错一般。
辉映在后视镜里的满天星斗什么时候因泪水而模糊不清了?我并不想哭,但泪水就是如此止不住地从脸颊滑落。
道路的前方透出一块光明,广袤无垠的大地只有零星散布的帐篷,帐篷灯宛如坠落人间的星光一般。
世之介是何等出色的摄影家,因为他的镜头里从来没有绝望,而是不断地呈现全日本,不,应该说是全世界的希望。
“室田先生看起来不像是会伤害别人的人。”“越是好好先生,一旦做出伤人的事,越会使对方加倍受伤,不是吗?”
世之介顿时恍然大悟,其实不是自己没伤害过别人,而是还不曾与谁亲近到能伤害对方。
自己本来就在这个世界,现在突然有个婴儿呱呱坠地,闯入了这个世界。他一想到这里,反而觉得不是婴儿来到了这个世界,而是阿久津唯的身体创造了另一个新的世界。这么说来,这个新世界是仓持和阿久津唯共同创造出来的。当然,那两个人一开始发现他们即将创造一个新世界时,是多么惊慌失措啊,但还是成功地创造了这个全新的世界。太厉害,太伟大了。
刚睡醒的刘海像向日葵一样仰天乱翘。
无论是小金,还是老太太,都眼含爱意地隔着玻璃眺望别人的小孩,他们那深情的样子连世之介看了都觉得害羞起来。
小婴儿睡得深沉香甜,看到她安稳的睡脸,就仿佛听到了轻匀的呼吸声一般。
刚刚抱了仓持和阿久津唯的小孩,现在双手还感受得到婴儿的重量。
“对了,我有一个愿望,希望你能够答应。”“什么愿望?”“相机的底片还是第一卷,对吗?”“是第一卷没错。”“世之介的第一卷底片拍出来的照片,我希望自己是第一个看到的人,可以吗?当然,你第一个看,我第二个看也可以。”“没什么不可以啊。”“那就这么约定了?”“需要约定吗?我想我拍的照片,除了祥子之外,应该没有人想看。”“我想成为全世界第一个看到你的作品的女人。”“说作品太夸张啦……总之,我知道了。在你回国之前,如果照片冲洗出来了,我就把它们密封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我还会在封套上面写‘非与谢野祥子本人,严禁拆阅’。”
“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和世之介一起在塞纳河畔散步。”祥子说道。“好,那我从今年开始,一定认真上法语课。”世之介答道。
自己认识的婴儿再怎么哭,都不觉得烦。
这辈子能够和世之介做母子,实在是我的福气。也许很少有母亲会这么说,不过对我而言,能够拥有世之介这个儿子,真的很幸运。
明明已经来不及了,世之介那孩子为什么还要跳下轨道呢?那孩子在事发的一刹那,脑袋里想的绝对不是“不行,来不及了!”而是“没问题,我一定能把她就起来!”世之介临危产生这种想法,我觉得他真了不起,连我自己都感到与有荣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