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芭蕾

“老师,我的个人舞会这个月底在市中心剧院举办,您是一定要来坐镇的!我请到了我最喜欢的一位外国钢琴家为我演奏曲子”沉秋边说边笑意盈盈地削干净最后一点苹果皮,把光洁淡黄的苹果递到了端坐在轮椅的女子手里,又接着道:“说来也奇怪,那个人的钢琴曲总叫我跳舞跳得很安静。”

轮椅里的女子,衣着朴素,青丝里偶有两根白发,尽管腿脚上旧伤复发行动不便,作了半生舞者的她,仍然不改时刻挺拔脊背的习惯,丝毫不见病者应有的颓容。

楚素云捏着苹果想起了那个总把苹果吃出山珍海味感觉的女孩儿,答非所问道:“沉秋啊,你有黎戈那孩子的消息么?她本也应该有这样一场舞会的”

沉秋放下水果刀的手顿了顿,这么多年了,老师还是偏袒她,她……

是啊,黎戈,你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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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黎戈不喜欢待在阴森森的别墅里,那对她来

说不是家,而是阴冷压抑的空房子。

母亲已经很久都没回来看过她了,她几乎忘了母亲的样子,每天百无聊赖地从一楼爬上三楼,又从三楼下到一楼,后母的刻薄,父亲的忽视,促成了她孤僻的性格,只和墙角那架很久没调过音的钢琴作伴。

八岁,每天拿着父亲给的巨额零花钱在熟悉的地方陌生的角落,拖到天黑才回家,她不喜欢上学,老师和同学总因为她单亲的事情对她过分同情,同学总是问她你没有妈妈,那谁给你买新衣服,谁给你做饭,谁给你梳小辫,每次问完总是故作老成地学着大人的语气,“没事儿以后就好了。”

也不管看得懂看不懂,她喜欢缩在角落里用一本书埋住自己的脸,低调得如同浑身抹了透明药水,但总有人在任何时刻把她拉出来,给她贴上“单亲家庭的孩子”的标签。

后来不知怎的越传越离谱,仿佛有千只老鼠在唧唧吱吱:她妈跟人跑了。

(二)

太阳西斜的下午,黎戈坐在校园里的草坪上,用瘦弱的脊背挡住刺眼的阳光,独自对着一本书发呆。

冷不防后背被一只脏兮兮的足球重重地砸了一下,强大的撞击使她栽倒在地,她把泪意咽回肚子里,只管趴在地上喘着细气,仿佛这样能减轻一点疼痛。

身旁有人过来拿起足球,顺便用脚踢了踢她:“喂,你装什么装,不就是足球砸了一下,起来呀,嚯,还真是老师说的书呆子啊,到哪里都抱着本书,还是非注音版,小朋友,你看得懂么,装什么装,不会看就别看好了。”

黎戈紧紧皱起眉头回看着那个身材细长的假小子。

假小子斥声道:“你瞅什么瞅,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我说得不对吗?黎小偷”

黎戈梗着脖子,摇头,说:“我没有”她那出乎意料的稳重声音,透露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老成。

假小子冲上去揪着黎戈,给她漂脸蛋上来了结实的一巴掌,“你还说没偷,我们班长妈妈从美国带给她的钢笔怎么到了你手里”

“我没有,是她说要送给我,放在我文具盒里的。”黎戈攥紧了手里的书,语气里丝毫没有退让。

假小子正打算给黎戈来第二拳时,突然有个粉红色的身影窜出来一下子把假小子撞开了。

很多年以后,黎戈依然记得清楚,沉秋那天穿的是一条粉红色的连衣裙,背后有个大大的蝴蝶结,像她的翅膀一样,她挡在她前面,挡住了刺眼的阳光,也挡住了黑暗。

沉秋的声音很严厉:“你是哪个班的,想我去找老师来么?”

假小子轻蔑地一笑:“都多大了还告老师,你以为我会怕么?”她站起来,“既然不识好歹,那就连你一起教训”,沉秋闪身躲开了假小子的一拳,扯过她的手狠狠咬下去,一排牙印清晰地映在假小子细嫩的手上,疼的她眼泪直冒,这空当儿,沉秋迅速拽上黎戈逃离了“犯罪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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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遇见沉秋以前,黎戈的世界是黑色的。

那天夕阳照着她们逃走的路,黎戈第一次觉得太阳是明亮的。

“我比你大两岁,我是姐姐,你是妹妹,从今以后我保护你,没有人能伤害你”

“我把床分给你一半儿,我把玩具给你,把图书给你,从今以后,我照顾你”

……

沉秋这一立誓就是十年。

黎戈的天性被沉秋的陪伴渐渐释放出来,她本开朗,她本乐观,她本调皮,她本是热爱那种明黄幼稚的颜色,就像一个大大的笑脸。

她改变了她。

黎戈总是坐不住的,和那天第一次被沉秋拉到家里来拘谨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沉秋总是说,那时候要知道她是一个有多动症的野丫头就不救她了。

现在沉秋拿着一本杂志看得入迷,倒是黎戈在旁边捣蛋,时不时弄出一点声音,扰得沉秋不得不从杂志里抬起头,“黎戈,你过来,来看这张图,这个人”

黎戈终于成功引起了姐姐的注意,她赶忙跑过去听话地坐在姐姐身边,看到的是再熟悉不过的芭蕾舞演员,又是一个芭蕾舞演员,依然是纤细优美的身段,梦幻洁白的舞蹈衣裙,轻盈优雅的足尖,图片背景是一架三角钢琴,就像是那个舞者舞在了洁白的琴键上,这样的图片不知道姐姐看了多少了,她说过她想当芭蕾舞演员,从她记事开始。

“黎戈,我妈妈终于同意我学芭蕾了,你也陪我一起学芭蕾好不好?”

黎戈看着沉秋粉红的笑脸,也扬起了嘴角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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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楚素云在事业鼎盛的时候收了两个关门弟子。

视芭蕾为生命的她,对有关芭蕾的一切都苛求完美,她是最优秀的芭蕾舞者,也是最严厉的芭蕾老师,在若干报名者里,一眼就看到粉蓝色的姐妹俩。

沉秋对芭蕾近乎生命的狂热逼着她付出比别人两倍甚至三倍的努力,每周舞蹈课程结束她仍然是加练加练再加练,在练功房待到天黑,黎戈看着沉秋因为跳舞磨到红得快出血的脚趾,心疼,但又不敢劝,因为她不会停下来。

沉秋天生柔软度不够,软开课对于她来说更是十分痛苦,每次快临近表演时,她废寝忘食地练,跳到没有一点力气为止。

为了保持身材,她们小小的就要知道自己控制饮食。在别的孩子还在吃汉堡零食,她们已经是清水煮菜。腿部力量不够立不起足尖,每天腿上绑着沙袋跑上几公里。

沉秋对自己比严厉的老师还狠,没有人比她更努力,而黎戈恰恰相反,她总在夏天肆无忌惮地吃冰淇淋,体能训练时逃掉一大段长跑,软开总是趁老师不注意把膝盖悄悄弯起。

但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天赋有时是比努力更重要的东西,沉秋是楚素云最努力的学生,而黎戈却是她天赋最高的学生。

她不用刻意练习,就能把芭蕾的精髓学透并完整地演绎出来,她的仪态,眼神,一个留头旋转,只要站在舞台上,表演开始,她便是天鹅,楚素云总说小戈是为芭蕾而生的。

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她们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参加大大小小的比赛,奖杯摆满了一整个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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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一切的变故都源于黎戈十八岁这一年。

这一年,是国际比赛,这一年,胜出者将保送意大利国家舞蹈学院进修芭蕾。那可是意大利,那是芭蕾的发源地啊。

楚素云年轻时受的伤此时已经开始复发,但她每天必然坚持到练功房指导学生的动作,为她们排舞,排到凌晨。

到世界的舞台上去跳芭蕾,这可是每一个舞者的终极梦想。

连续两个月的高强度训练让素云的学生疲累不堪,这其中还有几个终究辜负了她的培养,放弃了芭蕾。

足立,节拍,眼神,托举,旋转,一遍又一遍,舞的难度近乎杂技体操,每一次跳下来汗水都快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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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秋多少个夜晚累到差点在卫生间里睡着,这一次也差点睡着,但惊醒于一段对话。

她听见,她的两个师姐的声音:

“天哪,我再也不想跳芭蕾了,实在太累了”其中一个抱怨道

“唉,累死累活有什么用,还不是给那两个人做背景”另一个立马回了话。

“可不是,老师偏袒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尤其是黎戈”

“可怜沉秋那么努力,还是比不过黎戈,这次的名额只有一个,你看最后一段音乐里的唯一一个托举动作,那完全是黎戈把所有光彩都夺了呀!这次被保送的人肯定早就被老师定好了,你看着吧,不是黎戈我就把舞鞋吞下去。”

……

沉秋等两个师姐离开,才慢慢走到洗手台,抬起脸看想镜子,镜子里的她纤瘦得犹如一根羽毛,憔悴已写满了整个面容,那个梦,美丽的梦,真的要破灭么,还没有比赛就已经输了么?为了芭蕾,她付出过多少,脚上厚到脱落又重新长出来的茧,为了芭蕾,她几乎可以忘了自己,忘掉生命。这是离梦最近的一次,真的不能实现么?

她想,她终于开始有点嫉妒黎戈了。

(六)

楚素云依然每天跟进舞蹈进度,亲自坐镇,带她们彩排走台,拍子一旦不对,急得一改平时的温柔,厉声指责。

“这是国际赛,国际赛,你们代表的是国家的脸面!女孩儿们扬起你们的头,再来一遍。”

“拍子不对,错了!再来一遍”

“沉秋!你怎么了,为什么总是出错!再一遍”

“不对不对,转首慢了。”

“这遍又快了,都给我回去听曲子,把曲子背下来!”

……

黎戈好像从没被老师批评过,沉秋出错却越来越多,半个月来,她心里纷乱如麻,日夜被那个梦折腾得心力憔悴,一会儿彻底放弃,一会又更加努力地练习恨不得用完所有力气。

那是她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地没和黎戈说心里话,黎戈在舞台上所带的那股捉摸不透的令人着迷的清冷古雅的气质她学不来。

她总找训练同样疲累的黎戈给她纠正动作,每次都做高难度动作,黎戈竭尽全力给她做示范,终于在比赛前一天把旧伤引出来,韧带拉伤。

她不敢说,忍着疼完成最后一遍彩排,沉秋却早有察觉,彩排结束给她拿来了冰敷袋和药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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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戈,明天演出不会有问题的对么?”沉秋给黎戈扶着脚上的冰袋轻声问到。

一向笑嘻嘻的黎戈这一次却没了声,她抿了抿唇,没了底气“我不知道。”

沉秋抓紧黎戈的手,“相信我,小戈,你相信我,就可以。”

黎戈被沉秋严肃的表情唬了一跳,继而荡开笑容,“我信你!无论在什么时候都相信你!”

我信你,从十年前你站在我身前为我挡住一切伤害起。

(七)

亮银泛蓝光的妆容勾勒出女孩儿精致的容颜,今天她们是冰湖上的精灵,是天鹅的魂魄。舞衣的丝带呈交叉状穿插系好,扎紧腰腹显出轻盈的腰身,蓬松的洁白纱裙拢住了若隐若现的臀部,手臂到手指光洁得没有一点瑕疵,明明属于柔美却又充满力量,她们高盘着发髻,下巴从秀美的锁骨轻轻扬起,一个回眸,已是天鹅刚刚睡醒尚还慵懒的舒展动作。

立起足尖,信了自己的全部,舞台灯光撒下的一瞬,已注定是悲剧。

是悲剧,那是轻烟迷雾的冰湖,是《天鹅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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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音乐开始,黎戈就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忘记了疼痛,忘记了自己韧带拉伤,她只是一只天鹅,为了悲伤而死的天鹅,为了美而溺亡在冰湖里的天鹅。

而沉秋,她在发抖,手指尖,脚趾尖都在轻轻发抖,她很紧张。

舞到前半,黎戈借着动作旋转到沉秋面前与她对视,那一眼笑意盈盈,就像沉秋第一次逗笑黎戈的那张笑脸,甜得如同沁了蜜。

沉秋的眼底终于也恢复了从心里流出来的温柔,绕着十年的点滴,在瞳孔上泛起微热的泪光。

虽然黎戈掩藏得很好,但楚素云还是以警觉的专业感受察觉到了黎戈动作与往常的细微不同,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她的表情依然和以往一样孤傲,根本看不出什么,但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揪紧,拽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手里紧紧抓住身上旗袍淡蓝色的布料。

沉秋渐渐找到感觉,也步入了忘我的状态,变奏之间舞步收放自如,音乐轻缓,如水一般静静流淌,只有大提琴的音调一阶一阶往下沉,暗暗预示着高潮的来临,台上,台下,所有的人脑子里都共同绷上了一根最细的小提琴弦,等着划破安宁的那一声。

舞者们借这音乐开始调息,只有沉秋发现黎戈的嘴唇在轻轻颤抖,她的汗水大滴大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再溢出来,不知道是泪还是汗。

黎戈很疼,疼得快动不了,那根韧带像是绷在她脑子里的弦,随时都要断掉。

小提琴的碎裂终于劈开了紧绷的弦,最后一幕就要来了,沉秋捏到了黎戈的手掌,汗意涔涔却凉得惊心。几个高难度托举全部顺利完成,现在只差最后一节了,黎戈倒抽了一口气,已是下定决心韧带断了也要拿下那套动作,突然沉秋捏紧了她的手,轻吓一声:“信我!”

黎戈脑袋空白了一下,音符转到节拍上,沉秋顺势推了黎戈往下,撑她的手臂立起来做了翻飞,黎戈尚未反映过她的意图,身体已是下意识地单腿开叉划到地上给沉秋做了支撑,那一秒里脑子里只有沉秋,沉秋,不能让沉秋受伤!

楚素云看着沉秋做了本来是黎戈的动作,并察觉到她要加大难度做空翻的意图,嗖地一下从轮椅里站起来喊道:“不!”

出乎意料,这一险翻完成得很美,沉秋的身体也有了从未这样柔软的曲线,天鹅之死,在死前的坠落,一定要是绝美的,沉秋的眼角在她翻到最高处渗出了一颗泪珠。

害怕或者后悔都凝在那颗颤巍巍的泪里掉在黎戈光洁的额头上。

对不起,黎戈!

黎戈的韧带还是断裂了,在那滴泪和着她脸上的汗砸在地上时,从脚侧出传来一阵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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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很多年后,芭蕾届仍以这一支舞作为传奇和典例编进每个学芭蕾舞的舞蹈演员里,凡是和芭蕾沾边的都知道那个如天鹅飞逝的舞者叫沉秋,后来到意大利进修,成为了国际知名的芭蕾舞蹈艺术家。

总也有人提起底下那个开叉支撑的女孩,她的名字叫黎戈,自那次舞蹈后再也没人见过她,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楚素云又穿了那身淡蓝的旗袍坐在轮椅里出席了沉秋的个人舞会。沉秋依然还会紧张,因为老师坐在那里像是要交一份成绩单。

钢琴的音符轻轻从幕布后面流出,因为忙,沉秋居然一直到上台都没有好好看一眼她请到的钢琴师到底长什么模样。

尽管很多时候芭蕾以小提琴为伴奏,沉秋一直还是偏爱钢琴,她总觉得钢琴的声音更透彻。

演出开始,舞步和琴音和谐地融到了一起,这也算沉秋即将退下舞台的最后几支舞了,和楚素云一样,芭蕾给她留下一身的伤,她依然热爱,但是也只能当一个舞蹈老师了。

钢琴的伴奏比想象中有默契,配合得天衣无缝,陌生却又熟悉,沉稳中却又有几个音符透着小俏皮,沉秋越跳越奇怪,终于在谢幕时,没忍住,当着所有还未退场的观众,一下子拉开了遮着弹琴者的幕布。

幕布后面的白色三角钢琴在镁光灯下泛着圣洁的光芒,琴键前坐了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她穿着长长的白色纱裙,指尖敲动琴键,抬起视线与沉秋含泪的目光交汇……然后微笑

钢琴传出声音是单调音的《天鹅湖》,像是刚刚才学琴的小朋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敲出来的旋律,有节奏地跳动着,但不连贯。

是那本杂志封面上的《天鹅湖》,是那天约定好芭蕾梦时那个女孩回别墅凭记忆在角落的钢琴上敲响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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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你热爱芭蕾,我热爱钢琴,从你开始下定决心要当芭蕾舞演员起,我也下定决心要做那个为你弹钢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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