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为什么在这里?”
他诞生的3天后,第二次问起了这问题。
我没有看他的脸,一边将手上的快餐盒稳稳当当地放在桌上,一边斟酌该如何回答。
独身多年后,与一个大男人在饭桌前沉默以对是一种奇妙的体验,我只在镜子与照片中见过他的全貌,他脐下的水痘印和内唇的伤疤我也了如指掌。
诞生那天我将他拥在怀中,彼此在饱尝独自一人的生活后大口叹气,似恨不得重回一体。我们是世上唯一一对能相互理解的人。
但这一切都挡不住他的百般疑惑,我明白这是必然的。
他微笑着低头摆弄饭菜,将一块牛肉从葱、姜、蒜和辣椒的海洋里夹出,一边还慢条斯理地动着嘴巴:
“为什么要隐瞒呢?你很清楚,就算你不说我也迟早会猜到的。你们对记忆的重构是选择性的,虽然把进行克隆的目的在我的神经网络里删除了,但我的人格和大部分记忆还是完整的,你所想的事情,我花时间也能猜出来,不是吗?”
我的筷子也伸入菜盒中,去争抢调料下隐藏的小块牛肉,一模一样的微笑浮现在我的脸上:“并不是不想告诉你,只是……还没有准备好。”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
本体克隆毕竟不是虚拟游戏,这游走在法律灰色地带的行当耗资不小,隐患也大,不论出于何种目的,以我性格都不可能在事毕之后还婆婆妈妈的。
对“自己”撒谎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没有点破我,只是淡淡地说道:“我准备好了。“
我硬着头皮说:“我没有。”
这样的搪塞相当蹩脚,但会是有效的,他的自尊心会不允许他问第三遍,而他则会以自负的聪明才智来寻找真相。
真相也许并不难明晰,但也非一日之功,而我需要的正是时间。
厨余垃圾由他打包带到楼下扔掉,按他的说法,在家里休养了这么多天,整个人萎靡不振,早该下楼伸展伸展筋骨了。
时值深秋,西风大作,黄叶漫天,街对面的河堤步道上更是寒冷,他扔完垃圾后又骂骂咧咧地折回来套了一件线衫。
我趴在窗台上看着他双手插袋,小心翼翼地穿过街口的人行道,猜测着他应该会笔直走上河堤。
他果然向前行进,不过片刻之后又忽然转身,隔着黄昏黯淡的光幕与窗前的我“八”目相对,然后犹豫了一会儿,向右转去。
他走远后,我从电脑上一个隐蔽的加密文件夹内打开了一份文档,开始编写今天的观察日记。
除文件夹外,电脑本身并没有密码,如果让他察觉到真相就在这小小几十千字节的文件里,恐怕消除访问痕迹和加密还拦不住他。
11月29日 风大 天寒
他第二次问起[目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没有出现预期可能的暴躁表现,也未观察到预期可能的虚无感和抑郁状态。各项行为方式与前三天保持一致,与源体基本相同。
总体来说,能较好地接受存在的现实。觉察与反思能力优秀,表现出与源体相互分离的心理倾向,这一点是否能达到预期目标还有待观察。
关掉电脑,我将自己狠狠甩在了床上。
床很大,很柔软,每当我躺在上面闭上眼睛,总能感受到两种力量的撕扯,一边是柔软如流沙的床的吞没,一边是空旷的家的笼罩。
在我的青年时代,那些由文字、思想和游戏所烘焙的松软时光里,我一人独享生活的全部乐趣,所有打破鼓励的尝试都在交流与理解的天堑前胎死腹中。
那段并不遥远的岁月所生长的稚嫩梦想中,没有职位,没有声望,也没有空旷的大房子这种异想天开的渴求,只有一些对自我艺术化的疑问,和形形色色的令人上瘾的幻想。
然而某个挣扎在吞没与笼罩中的平平无奇的夜晚,生活毫不留情地撞击了我失眠的脑袋,将它的戏剧性在里面点燃。
多年以来,我获得了曾经并未渴求的一切。
我反思过是哪一步走错了,可惜错的好象是大半路程中的每一步。一个清贫的求趣者的形象成了嘲讽的自我意淫。
当我在某个枯燥的脚印前惊觉错已酿成时,我已经将自己的生活带入了死胡同,一种尽头清晰可见的道路,而自始自终我都将是孤单又不快乐的苦行僧。
但我不想抱着这些卢梭式的自省过我的晚年,我可能是很懦弱,我懦弱了好多年,但我始终想解放自己。
想着这些,我眼中布满了血丝,翻身下床,拿起一本看到一半的小说,心神不宁地瞟了两行,又不情不愿地投入到紧迫的工作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