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贵的人间九

        至从上了六年级,邻居薛彪因为留级正儿八经成了我的同学。他是静美和燕子的堂叔,比我大三岁,瘦得像根藤,一张黝黑的马脸,高鼻头,平常总是摆出一副吊二郎当阔少爷的样子。他说起话来油腔滑调的,据他说,他还是周权的发小和老庚。他是家中的独子,父母极其溺爱他。他上面有四个漂亮的姐姐,都已出嫁了。他瘦小个头的母亲在村上是个很强势而厉害的角色。我母亲在世时,我们两家就结了怨仇,所以一直没有往来。

    而现在,我却跟他成了同学。也不知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也成了我家中的常客。开始,他母亲一听到他在我家说话,便不停地叫他回家。后来,时间久了,他母亲也就放任不管他了。以至于他每天都像一个跟屁虫似地緾上了我。而我却总是摆出一副冷漠的面孔,有时懒得理他的时候就凶神恶煞地对他大呼小叫。

    “嗨! 我说云,你为什么总是板着个脸呀?”有一次他和我碰巧一起在屋前的水沟边上洗衣服,他便无话找话说。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我白了他一眼,又自顾自地洗自己的衣服,不吭声。

      “你知道吗?你要是笑起来其实很漂亮的、、、、、、、”他又笑着讨好似地说着。

    “我不属马啊!你自己吹吧、、、、、、”我冷冷地回了他一句,再也不理他了。因为,对于奉承和拍马屁的行为,在我这里简直就是一种忌讳。

      我是很讨厌他的,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太能吹牛了,总是说些不着调的话儿,疯疯颠颠的,没个正经儿,又老是做些幼稚的事情。他很多言行在我的眼里都显得很肤浅而滑稽无聊。

    比如,他总是喜欢给别人取绰号。他见我妹妹眼睛又大又圆,从此,我妹妹就成了“猫头鹰”的代名词。那个跑得最快的虎子摇身一变,成了“飞毛腿”。我黝黑脸庞的大弟就是现实版的“包青天”等等。除了我的“老怪物”绰号是燕子给我按上的,几乎所有玩伴的绰号都差不多是他赐给的。

    于是,我和燕子也“以牙还牙”给他取名叫“黑角虫”。因为,他不但脸黑,而且总是喜欢穿黑色的衣服。

  他还总是喜欢尾随在我们身后,或者躲在哪个角落里,冷不防地跑出来 吓我们一跳。完了,他就看着我们惊恐的样子笑得眉飞色舞,开心极了。往往这些时候,他也在劫难逃,天经地义地被我骂得狗血淋头。甚至有时,我还追着他大打出手,把他吓得连连求饶。

    可是,他就像一头不怕开水烫的“死猪”一样,我无论对他报以什么生冷和强硬态度,他都表现得无所谓的样子。我不高兴冲他发脾气,他就知趣地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也许还没过几过小时,最多不超过一天,他又会嘻皮笑脸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和燕子不理他,他便找我大弟及其他的伙伴一起玩。慢慢地,时间一久,他反而成了我大弟他们那群男孩子中的老大,当起了“大哥大”来了、、、、、、

      这个时候, 妹妹也已经上学前班了。小弟却成了四处流浪的孩子。因为,他一个人不愿意到舅奶家去,就算我强行把他送到舅奶家去了。他总是趁舅奶不注意,或者舅公眯眼的一瞬间就偷偷跑了。等我放学回家,他不是一个人无聊地坐在家门口,就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哪条土路上东张西望,又或者一脸“花猫”地爬在哪家屋檐下睡着了、、、、、、

      而舅奶和舅公因为他的逃跑也操尽了心,舅奶不得不常常放下手中的活儿四下寻找我的小弟。这让我感到给舅奶带去了太大 的麻烦。

    后来,我就没有再送小弟到她家去了。      而这件事不知怎么的竟让我可亲可敬的王伯母知道了,她便亲自到我家来跟我出了一个主意。

      “云啊!林林就给我带着吧。你让他一个人在外面常年呆着也不安全的,到处都是水塘和河沟。反正我在家也是带着两个小孙子,再多带一个娃也没什么事。你哥嫂又都不在家,不怕谁说啊、、、、、、、”

    善良的王伯母真是雪中送碳,一番话就解决了小弟给我带来的所有后顾之忧。

    从此,我便天天把小弟送到王伯母家去。没有想到的是小弟竟然非常乐意呆在王伯母家里。有时,我去接他回家,他还磨磨蹭蹭地不愿意走。因为,王伯母的两个孙子都跟小弟年纪相仿,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天天都玩疯了。

      而上了六年级后,我整个人渐渐的有了一些新的改变。我在学校里跟同学之间的关系网慢慢缩小了。我跟班长、严芬、美菊等同学的亲密度直线降温,除了平时礼貌性的打个招呼,我几乎没有跟他们玩,连说话都很少。我虽然还担任班干部,但却再也不热衷于组织搞什么活动。对于班上那些关于恋爱方面的八卦新闻,我从不参与,更不会当谁的“电灯泡”。我跟权从来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就算我们无意在哪条路上相遇了,我都会心慌意乱地夺路而逃,仿佛遇到了瘟神一样。他则脸上永远默默保持着春风般的微笑。对于班上所有的男生,我仿佛都不屑一顾,也从不搭理谁,包括平时天天到我家来窜门子的薛彪。我常常板着一张冷冷的脸孔,所以,班上的男同学大多都对我望而生畏,女同学则对我敬而远之。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我跟闺蜜小娟倒还是常常一起走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偶尔,我们也会一起在上夜自习的时候去办公室向数学老师请教难题。

      至从静美走后,不知为什么,成家姐妹也很少到我家来玩了。而且,我的死党燕子也一再告诉我,她的家人全都强烈阻拦她继续与我交往。她每次都是像做贼一样摸进我家来小玩一会就急匆匆地回家。我见状,心里自然很是不爽,高高在上的自尊心便让我下了一个与她断绝交往的决定。后来,我便主动不再理会她了。而我在王伯母家认识的江群这个时候却跟我走得很近,她一个月的时间里,差不多有大半个月晚上都在我家留宿过夜。

      我对江群有一种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感情。她比我长三岁,一张俊俏的圆脸蛋,浓眉大眼,性格却十分的温和,说起话来总是轻言细雨的。她从不与别人争执,遇事总是以和为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是那种让你怎么相处都永远不会有矛盾而又让你感到愉快舒服的姑娘。而且,她极富超前的审美意识,她对于时尚而非主流之类的新发型总是乐于接受和偿试。记得那时突然流行一种叫什么“月亮式”的发型,据她说是把头发剪得两边不一样长,一边是剪成男士短发,一边则剪平脖子锁骨处,也有人称之为阴阳发型。一般的人听了都觉得不伦不类,阴阳怪气,丑陋不堪。而她却啧啧地称赞不止,满眼是无限的向往与期待,并且扬言等她攒够钱了就去剪个月亮式发型。

      然而,她的家庭是比我家还困难好几倍的。她的母亲因病离世两年多了。她的酒鬼父亲好吃懒做,一味只知道嗜酒如命,家中生计和农活全不管,发起酒疯来还要拿自家的几个孩子来打骂出气。她有一个哥哥不知因为犯了什么法,几年前就蹲进了监狱里。她还有一个与我同年的先天性一只耳朵失聪的妹妹和一个十岁的小弟。她家是村上唯一一家还住着茅草屋的人家,那两间破旧不堪的茅屋根本没有她和她妹妹的床。所以,她们姐妹俩长年四季都在别人家借宿。她虽然比我大,但是因为家中没钱交学费,总是不间断地辍学,所以她还比我低二年级,才上四年级。她操持着家中的一切家务,可是却常常要忍饥挨饿,还要无缘无故遭受酒疯子父亲的打骂。

      冬天的时候,她身上的衣服总是很单薄,里面是几件长长短短的夹衣和一件尼龙秋衣,外面着一件桔红色的短外套,连一件像样的毛衣和棉袄也没有。一次我见她的大脚拇指露在球鞋外面,冻得通红,我才知道,原来她连袜子也没穿。她说,她唯一的一双袜子洗了还没有干。于是,我不得不把自己的一双已经打过补丁的厚袜子送给了她。她双眼闪着亮晶晶的泪花接过我手里的袜子时,我才突然惊奇地发现,在我们交往的所有日子里,我竟然从来没有见过她掉过眼泪。

      在我和她闪着泪花的目光交集的一瞬间,我的心灵突然受到了一种情感上的猛烈冲击。我仿佛在她的泪花里看见了生活最本质的苦难,一种无法言说而又无法逃避的不属于我们这个年龄所看到的真相。那一刻,我竟是那么真实地意识到她的苦难。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悄无声息地从我的灵魂深处破土而出,以至于我也难过得掉下眼泪来、、、、、、

      而长久以来,对于一些好心肠的人们对我的怜悯之情,还有他们对我又当姐又当妈的苦难命运的叹息,我却从不苟同。

      “没有啊。我不觉得我很苦啊!”

      我总是这样回答他们的一片好意。我在为自己开脱,以此逃避成年人同情的目光。无论他们是虛情还是假意。

      我没有自欺欺人,这是我的心里话。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艰难的生活很苦,尽管没有母亲让我很伤心,也让我的肩头担起了很多成人的重担。可是,我却真的不认为这些就是苦难的命运。

      在《钢铁是怎么炼成成》的那本书里,我读懂了人活着之所以能获得幸福和快乐,那完全是因为人除去这副臭皮囊还有高尚的精神与坚强意志的存在。我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和勇气与不幸而多灾多难的命运抗衡,最终取得属于自己人生的胜利。

      所以,我从来没有看见或者意识到自己的苦难而自卑自怜。这也许就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的道理吧。人很多时候都以外物观照自己,所以,世界就是一面无限大的镜子。它所能折射或者照映到的很多有关于你内心的真实本相,也许要许多年后,你自己才看得清楚并懂得其中的真义。

    后来的 事实证明,我从她的泪光中所看到的人生真相只是一个表象和开始,最残酷的人生现实和不公平的命运还远远不止生活上这些饥寒交迫的苦难所能涵盖的。

    江群一个冬天几乎都在我家借宿,她从不表露自己内心的苦痛与哀伤,她对自己那个穷困潦倒的家庭,以及她那个一无是处的父亲也从不报怨和叹息。我们是一对心照不喧的患难之交,我们大多只是谈论学习上的事情。

      当又一个春天来临时,我也无形中感觉到一另一种来自学习上的压力。那就是我要小升初了,学习上得更努力了。

      然而,在这个姹紫嫣红而五彩缤纷的季节里,江群却因为没有学费而再次辍学了。

      可是,命运总是喜欢给人开着不一样的玩笑。

      一天放晚学时,江群一脸愁容地来到我家里,二话没说,拉着我就往屋后的山林里走。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怪举动搞得莫名其妙,只得跟着她急匆匆地往山林里走。一边走,性急的我却一边不住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我们在一棵大枫树下站定时, 她却只是沉默着,一声不吭。我仔细盯着她看,这才发现,她早已一脸的泪水。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她才哽咽着说出了一个让人不可置信的实情来。

    原来,她那个不称职的父亲过几天准备把她嫁到江苏去了。

    ”这怎么可以?!!!!、、、、、、“我愤怒地尖叫起来。

      是的,她不过才十六岁而已。就算是嫁人,那也得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吧!凭什么要嫁一个从江苏来找婆娘的陌生男人,只凭父母之命,媒勺之言就千里迢迢地远嫁到他乡异地去呢?而且据她说,这个男人还比她年长十六岁,至于这个男人性格人品如何,家庭如何那就更不得而知了。这哪里是嫁人呀?

    ”可是,、、、、、、可是,我爹说了,打死我也得跟那个人走、、、、、、“她抽噎着说。

    ”为什么?现在可不是古时候,结婚是自由的。你别怕,咱不嫁啊、、、、、、、“一向有主见的我安慰着她说。因为,从小我就从妈妈那里知道婚姻是自由的,早就允许买卖和强迫的婚姻存在了。

    ”云啊!我爹,他、、、、、、他收了那个人的四千块钱了、、、、、、、“

      说完,她掩面痛哭起来。我一把搂住她的肩头,任她的悲痛的哭声响彻了整个山林、、、、、、、

      没过几天,江群便跟着那个矮小的古铜色皮肤的男人走了。我才恍然大悟,这万丈红尘的大千世界里,除了山水不再相逢的死别,却还有另一种分别叫生离!

      从此,沧海桑田,山转水转,我们却再也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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