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吃过一次糖水罐头,里面的水果是橘子和山楂。
今天,糖水罐头不过是寻常物,可是在物质困乏的年代,罐头是稀罕东西。只有在孩子生病、食欲不振时才能求来的。大人们看着孩子蔫嗒嗒地,没什么精神,思索很久,才去买来一瓶罐头。在孩子的面打开,酸酸甜甜味道扑面而来,那糖水的汁儿都熬出了勾芡的厚重感,挂了粉的好喝。罐头开胃消食,孩子吃完病也差不多好了。
奶奶是长辈,逢年过节,总会有些姑舅表哥们在节前送来点心匣子和水果罐头。点心匣子都是用一块四角围巾包裹着。罐头则是用漏着鱼眼的网兜兜着,让你一看,就能眼馋得口水不断。
我躲在门后,看着亲戚们把这些点心放在奶奶的面前,还说些客气的话儿,奶奶总是摆摆手说她们浪费钱,末了又唠一会子家常。我站得久了,心里嫌奶奶啰嗦,点心都送来了,还不让人家回去。
我站在远处朝奶奶翻着白眼儿,希望她能尽快结束这种“接待”。好不容易等亲戚们要把匣子上的手巾解下来回去的时候,奶奶硬是拽着人家,非要回礼。把提前准备好的鸡蛋或者有其他人先前送来的桃酥、蜜果子之类的,硬塞给人家。看着她们互相拉扯,一个非要给,一个非不要,我真是急死了。弄不懂为什么奶奶要把这些我喜欢吃的送给人家,人家还一副不稀罕的样子。心里生气,我便一扭头走了出去。
到了晚上,我帮奶奶把睡觉的被子放好。讨好地征询奶奶的意见,是不是可以把白日里收到的点心罐头拿出来让我过过目。奶奶笑着答应,我便把那些水果呀、罐头呀、饼干蛋糕之类的东西都拿出来,“分类观赏”。
蛋糕这种东西不保鲜,只有一层油纸包着,过几天就会长出霉点子,如果不是尽快送人,就得赶紧吃掉。还有些包装好看的饼干,纸皮盒里面还隔着一层塑料纸,打开来,闻一闻干香干香的。这个可以放很久,我小心的把它们装好又放回去,要是最近有什么孩子满月或者老人生辰之类的,奶奶就可以把这些拿出去送人。
最后有几瓶罐头奶奶是不肯让我打开的,因为这个可以放很长的时间,罐头是玻璃瓶,贴着一张红黄的标签纸,写着糖水罐头、山楂罐头,其它的小字,我认不全。知道这个价格贵,送人也更有面子些。奶奶等我数好了数,看着我放进壁橱的最里面,才放心。
但是这水果罐头,即便是奶奶要送给谁,也是会和我说一声的,以便于我建议奶奶是要送橘子的还是送山楂的。
奶奶乐得我“管理”这些点心,等我把她们都放好以后,擦擦手,捡两块蛋糕吃,缠着奶奶再讲一个故事才肯睡。奶奶有时候讲的是白骨精,有时候又讲狐仙报恩什么的。熄灯前,我会要求奶奶帮我把被角都塞好,确定密不透风了,才让奶奶开始讲,往往没有讲完,我便睡着了。第二天,又让奶奶又继续讲,对我来说听故事的快乐,仅次于吃罐头。
放学了,母亲下地还没有回来,晚饭前,我可以自己打开点心柜子,拿出来一盒点心,先吃几块,这是奶奶默许的。每次我吃点心的时候,奶奶总是坐在炕头盘着腿看着我吃,还等我一边吃一边评论。比如说这块槽子糕幸亏今天吃了,不然硬的像石头一样就不好吃了,还有这酥皮的点心,也不知用了什么叶子的汁水点在上面一个个圆点,红的或黄的还好,那些绿绿的,像虫子粑粑,弄得我心情都受影响。奶奶说,不喜欢吃绿的就留给小华。小华是我姑姑家的孩子,一般只能吃我剩下的,作为奶奶最亲的孙女,我在吃点心方面一直都具有挑挑拣拣的特权。
那些酥皮点心一挨到嘴巴便簌簌地掉下来,还要用手接着才能吃,里面的馅料都是芝麻和着糖粉,吃得嗓子干干的。吃了两块就厌烦了,伸长了脖子等着奶奶递过来的水杯要水喝。要是在冬天,奶奶的煤火炉子上常有烤好的面饼和用砂锅熬好的红豆粥,软软糯糯的粥用来当水喝,只需一碗便饱了。
等我吃好,还不忘告诉奶奶,小华来的时候,不用给她熬粥,她喝水就行。奶奶听了我的话也不恼,只说好的,这熬粥也挺费功夫的,小华等不急。
我喜欢帮奶奶做主,仿佛这是我爱奶奶的最佳表现。我也会帮奶奶干活,比如奶奶绣花时,帮她穿针。奶奶洗脸时,帮她端水。奶奶吃药时,帮她扶背。在奶奶面前我是个小大人,一直都有种被宠爱的蛮横。
可是,我毕竟是个孩子,过了几天,还想着那几瓶糖水罐头。家里平常连个水果都不买。能吃到的无非就是自家地里种的梨。梨分两种,鸭梨皮厚,梨肉沙沙的不怎么甜。雪梨皮薄,放到冬天容易坏,母亲只肯把坏了的雪梨拿出来吃,吃之前要先用刀把坏的挖去,再削皮,雪梨个子小,皮削好以后,没吃几口便是梨核了,我最是不喜欢。于是,千方百计的打着那几瓶罐头的主意,明知道很难,但是总希望自己想出个来由能让奶奶答应我吃一瓶。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想吃罐头了,反正身体跟着有了反应,竟莫名地咳嗽了起来。先是白天咳嗽几声,后来睡着后也咳嗽。母亲得知后,又拿出几个雪梨让我吃,说是去火。我喊着不要吃,用手捂住嘴巴,赶紧假装难受得把眼睛和眉毛都挤在了一起。奶奶见状觉得我这病是要吃一瓶罐头才会好的。可是等打开柜子才想起来,那几瓶糖水罐头前几日刚送了人。我看着空空的点心柜子,罐头送出去的时候竟然没有告诉我,奶奶这可是背叛了我呀!而我还生着病,委屈得鼻子一酸就地哭了起来。
次日,母亲去街上的小卖部买回了两瓶糖水罐头,一瓶是山楂的一瓶是橘子的。妹妹也跟着我沾了光,我生病要吃山楂的,开胃。妹妹好好的,她吃橘子的。母亲用一根拧螺丝的改锥想把罐头的盖子撬开,试了几次,发现不成。又去厨房拿了菜刀,在罐头的盖子上猛砍下去一条缝,横竖两条缝砍好,再用改锥把开口处撬上来,翻成一个四角的口子。一番折腾,母亲的手上沾满了糖水汁,她舔了几口自己的手,把勺子递给我,说,吃吧,你这是相思病,把相思的罐头吃了就好了。
我和妹妹一人一瓶,蹲在前院的台阶上,吃的不亦乐乎。这时候院子里走进来一位讨饭的妇人,举着一个有破口的蓝瓷大碗,问母亲要钱。母亲同她说,家里日子也不好过,上有老下有小,你去别家问问吧!妇人看着我抱着罐头,用勺子喝了一口糖水汁,把嘴巴砸吧出很大的声音。嘴巴一裂很是不屑地向母亲说,你家孩子都一人吃一瓶罐头,还说日子不好过。我听了很生气,这可是我得病母亲才买给我的,估计一年也就吃这一次。
我停住手里的勺子,看向母亲,母亲很尴尬的看着那讨饭的妇人,走过去接了她的碗,说我给你几个馒头吧,都是新蒸的。那妇人接了母亲的馒头,连句道谢的话都没有,扭头就走了。
母亲看着我说,你瞅瞅,非要吃糖水罐头,结果还舍了几个馒头。我看着母亲那委屈巴巴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问母亲为什么不和她解释我是因为生病才吃的罐头。母亲瞪了我一眼说,赶紧吃,不然一会再来个讨饭的,馒头没有了,就把你送给人家。我听了又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和母亲说,平常把我送人,只是吃了馒头,今天吃了这么贵的糖水罐头还送人,你不是亏大了吗?母亲想想有道理,便一边笑着一边走去厨房忙活晚饭了。
这是我记忆里唯一的一次吃糖水罐头, 或许就是因为这次经历,我对糖水罐头有了无限好感,觉得那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
我长大后,奶奶过世。我离家求学。家里再来客人也有人送给父母糖水罐头,母亲总是留给我,等我家时拿出来,说这是你爱吃的。
今年侄女来苏州过年,母亲问我是否要带些家里的花生、小米或者雪梨,我一听赶紧说不要不要。结果接了侄女到家后打开她的行李箱,赫然放着两瓶山楂罐头,没有商标。玻璃外瓶还用泡沫做了包装,看着这两瓶罐头,我哑然失笑。回头问侄女,这是奶奶出去买的罐头吗?侄女说,不是,这是奶奶自己做的,奶奶说姑姑爱吃这个,临走时非要放在箱子里。
我把糖水罐头打开,用勺子喝了一口糖水汁,那个浓得化不开的甜呀,都把我甜出了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