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瞪大了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努力去看清楚天花板上的那个洞。我不知道那个洞是什么时候存在的,就像我有时会突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住进了这家养老院一样。

        和我同住一间的夏道四此时已经打起了呼噜。夏道四是夏庄的绝户头,有过一对儿女却前后脚病死了,他那口子受不了打击从此疯疯癫癫,后来就不见了踪影。这也是一个可怜的人,为什么一想到这里我的眼角就会淌出泪水来呢?我比夏道四要好得多吧,我起码还有一个女儿,可我为什么当下住进了这养老院呢?我又为什么会在这大半夜的睡不着觉盯着天花板上的那个洞一直在看呢?

        我想回东山村,那个坐落在麻山半腰上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我在那活了大半辈子,那里是我的家。那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石头,几乎家家都是石头垒的院墙,石头砌的茅房,还有石头盖的房子。我年轻时候是家里的好劳力,经常去山上打石头。我还是个党员哩,当年村里奖给我的茶缸子和背心上印着红色的“光荣劳动党员”几个字赫然醒目,茶缸子我用了大半辈子,背心已被我穿得磨出了好多个窟窿,可这两个东西我都一直没有舍得扔掉,毕竟对于我来说,想来也是这一辈子最大的荣耀了。

        尽管东山村离敬老院只有三里地,我却可能再也走不回去了。我的院门朝南,石头堆砌的院墙划出了我的归宿。两扇院门都是用几块木板拼凑起来的,院门口靠右边摆放着一个长石阶,夏天的晚上经常和金宝哥他们坐在上面拉呱。推开门进去,正中是石头堆砌的一坐大瓦房,堂屋门右边是一个石头垒的香台,逢年过节俺娘会在这里焚香磕头;香台旁边种了一棵石榴树,到了秋天会结出颗粒饱满且香甜的石榴。堂屋门左边是一个石头垒的鸡窝,养的七八只鸡,白日里在院子里悠闲踱步,晚上这里就是它们的归宿。靠近右边院墙是一个厨屋,一个风箱和两口大锅,每天俺娘会在这做饭,我在山上干活看到家里的烟囱冒出浓烟,我就会收拾工具回家吃饭。院子的西南墙角是茅房,一个大坑垫上两块木板,每日里在这里轮回五谷杂粮。茅房北边不远是几棵杨树,还有一棵大枣树,每到时节我会拿着长杆子打枣,结出的果子总是要比周围人家的甜。

        石头堆砌的大瓦房里,我用高粱秆子和布帘隔成了三间。中间一间正对着屋门做堂屋,靠墙摆着一个石灰做的长条几,条几中间摆放着一个陶瓷做的观音菩萨,那是从嫁到南面四十多里地的妹妹兰妮家请来的,兰妮的婆婆信主,家里容不下中国的神仙,就被我那善心的娘请了回来。长条几的一头放着一个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也只能靠天线收到两三个孟县的电视台看一看,另一头是放着长年累月我和俺娘服用的各种药,这是俺娘俩多年相依为命的维系和坚持所必不可少的物件。长条几下来中间是一个槐木做的八仙桌,上面摆放些茶壶、茶杯和用装糖果的铁盒子盛的散烟叶,干活累了的时候我就会和俺娘一起用纸卷了几根抽起来解解乏。八仙桌两边是用槐木做的两把太师椅,比起有钱人家的泛着光的好木头做的太师椅来说,我这粗糙不平的两把椅子可能就算不得是太师椅了。八仙桌和太师椅下来靠一边摆放着一个小四方桌,那是我和娘吃饭用的桌子,周围放着几个规则不一的小板凳,那都是用零星木料胡乱拼凑出来的,有只养了多年的花猫总是慵懒地蜷缩在板凳底下睡大觉。左边一间是用高粱秆子隔开的,里面摆放着一张床,俺娘和俺闺女念好住在这里,有一个陈年笨重的桌子,一个衣柜子和两个用来装粮食的大瓷缸;右边一间是用布帘子隔开的,里面也摆放着一张床,我住在这里,有一个和俺娘屋里一样陈年笨重的桌子,一个菜橱子和乱七八糟堆放着我下地干活的家伙什……

        想到这里,我恍惚间觉得天花板上的那个洞突然消失了。转而我似乎躺在了东山村石头堆砌的大瓦房里自己的床上,用了多年的蚊帐泛着微黄,系在床头的灯绳往上延伸越来越看不清楚,挂在床头墙上的钟表发出清晰的“嘀嗒”声,让这个原本寂静的夜变得更加安静。此刻,我又仿佛听到了俺娘微微的呼噜声,那个安详的老人在高粱秆子那头沉睡。我想起床去看看俺娘,我想问问她五年前为什么天刚亮就突然起来,在窗外鸡窝前“咣咣”的敲着什么东西,之后就喊着自己不行了呢?我想问问她为什么说走就走了呢?可是无论我怎么使劲,可还是没有办法起来,挣扎了半天也动弹不得,我又是怎么了呢?

        俺娘走的那天是一个秋天的凌晨,山里的雾水已经很重了,天上的星星却是一颗颗看得十分清楚。那个凌晨也好像现在一般安静,就是有一只夜猫子在院子的杨树上使劲地叫唤。妹妹兰妮正好过来帮忙收玉米和花生便住了下来,被聒噪得睡不着,就起来披着厚褂子到院子里剥玉米。杨树上那只夜猫子还是在叫唤,兰妮赶了几次都没有赶走,心里开始犯嘀咕,总听老辈人说,夜猫子进宅好事不来,兰妮就捡了个大个的玉米棒子顺着聒噪的方向使劲扔了过去,那夜猫子才扑棱着翅膀飞跑了。兰妮稍稍心安一些继续干起活计,到天快亮时候一阵瞌睡袭来,才回到俺娘那屋睡个回笼觉。兰妮迷迷糊糊听到俺娘起床的动静,问了一声娘你干嘛去,娘答了一声去茅房,便起身走出屋子,兰妮就没有理会继续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兰妮听到窗外鸡窝前那“咣咣”的声音,接着就听到俺娘在外面喊着“兰妮,我不行了”,兰妮原本张口要问娘你在干嘛的话硬是堵在了喉咙,转而化成一股紧张,一个机灵从床上爬起来,一边急忙冲出屋子,一边使劲喊着另一边屋子里沉睡的我。

        等我和兰妮冲到俺娘跟前的时候,俺娘已经倒在了鸡窝旁边。那一刻好像这辈子被我在山上打的石头一瞬间都压到了自己的肩上,沉甸甸地背起俺娘赶紧回屋里。把俺娘放到她的床上,还有一丝气息,兰妮早已哭得慌了神。俺娘不知道一下子怎么就这样了,我也害怕,我也想哭,但是我不敢,我得稳住,我嘱咐着兰妮不要哭,赶紧给娘灌点水喝,我就拿起褂子往外奔去叫俺三叔和几个近门子兄弟们过来。一冲出屋子,我愣了愣神,转头朝鸡窝和俺娘倒下的地方看了一下,却没有发现俺娘之前那“咣咣”的声音到底敲的是什么东西。

        等三叔和近门子们来了以后,都围在俺娘跟前。三叔看了看俺娘,摇了摇头,说俺娘气数到了,一群人就跪到俺娘床前哭,兰妮哭得昏了过去,我也一时之间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三叔指挥着金宝嫂子把兰妮扶到隔壁床上,呵斥着大家不要乱,稍稍安静了一些以后,问俺娘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话说。俺娘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三叔让我贴在俺娘脸跟前再问问,俺娘微弱地叫了一声俺闺女念好的名字之后,就撒手去了。

        按照俺这边老辈的兴俗,老人走了以后三天火化,七天发丧,之后再一天圆坟。我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脑子里始终是那幽怨低沉的哀乐声不肯离去。俺娘走了,我在山上打石头再也看不到烟囱冒出的蓝烟了,我回到家里叫一声娘再没有人答应了,再也没有娘陪着俺在劳累了一天之后坐在屋里卷烟叶抽了,晚上睡觉再也听不到俺娘屋里传来她的呼噜声了,哪怕是平时里让我感到有些厌烦的唠叨声再也没有了。送走了俺娘,堂屋里的灵堂恢复了这个家原本的样子以后,我的心被抽空了。

        说我自己浑浑噩噩,但我还是很清楚地记住了两件事情。俺娘苦了一辈子,为了让她走得风风光光的,在镇上给俺娘请了个“社号”,在俺娘丧事的那几天白天黑家的吹喇叭点戏。家里老人走了本是一件特别让人难过且不可接受的事情,但这喇叭吹得热闹,来办丧事的人看得更是热闹。这也就罢了,三叔家的大牛和二牛兄弟俩却在有天晚上热闹得过了头,喝了点酒后弟兄俩为了一块地的事情在院子里打了起来,他们难道不知道俺娘在灵堂上躺着呢么?幸亏俺侄子念恩砸了一个海碗,喊了句:别打了,这是俺奶奶发丧,谁在俺家闹就滚出去。这才平息了这个“热闹”。俺老实了一辈子了,不知道是该对还是该错,错也许就错在谁叫俺这辈子没个儿子呢吧。

        还有一件事情是和俺大姐家的两个儿子一个闺女有关的。俺大姐年轻时候嫁到离家三十里地的小刘庄,庄子东头有棵大槐树,好几百年了,传说是小刘庄的命脉。有年夏天,大槐树被一个雷电击中后,树干就变空了。俺大姐的婆婆非说庄子的命脉被毁了,就强行带着一家人搬到几百公里以外的河西去了。离得远了,走动得也就少了,有时候俺大姐连过年都没法回来一趟看看俺娘。俺娘走了,送信的人倒了好几趟车才到的河西,听到信后俺大姐哭着带着儿子闺女们急匆匆赶来了。在发丧路祭那天,作为外甥辈的,要给姥娘行九叩礼,大外甥敬福在第四次揖叩之后,奠桌左右两个侍礼官要把祭品拿给他,让他从右面移到左面,这叫“奠桌子”。这婊子孙子竟然把祭品给掉到地上了,惹得旁边看发丧的邻家百舍笑话。等路祭完了,孝男跟着上林放棺,孝女举哀回家,这两个外甥没跟着上林也就罢了,却和外甥女、外甥媳妇们跑到我地里挖芋头去了。临走时候一辆三轮车上本来就坐满了人不说,还装得满满的芋头,俺大姐挤在里面让我看着心里十分憋屈。

        当我还沉浸在俺娘走了的陈杂旧事时,夏道四的呼噜声骤然停了,半天没有声响,就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了一般。我正想起身去看看他的时候,他似被人掐住喉咙的那只手松了开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之后,呼噜声再次均匀起来。我重新躺好,给自己掖了掖被角,眼睛还是看向天花板上的那个洞,那个让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实存在的那个洞。我突然问自己,真实又是什么呢?让我这个没正儿八经上过小学的人来说,太难回答了。

        从小过惯了苦日子是真实,儿时爹和娘贫瘠又富有的疼爱也是真实。爹去世以后,跟着娘苦撑起家让姐姐弟弟妹妹都成家是真实,之后自己年龄大了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跟着一贫如洗的我也是真实。和娘相依为命是真实,领养了一个闺女感受膝下承欢也是真实。我突发脑溢血鬼门关上走了一圈是真实,接下来多活的这几年感受了更多的人情冷暖物是人非也是真实。脚上那双穿了多年的黄色劳保鞋踩在山路上的那种踏实是真实,走在孟县车水马龙尽是白眼嫌弃的那种窘迫也是真实。娘走了是真实,坟头长满了杂草就连曾经活着的事情慢慢被亲人遗忘也是真实。闺女念好长大了是真实,留下我如今竟住进了这家养老院也是真实。夏道四此刻在打着呼噜是真实,我在被子里掐了掐自己胳膊的那种疼痛也是真实。

        我翻了翻身,侧躺了下来,让自己不再去看天花板上是否真实存在的那个洞,让自己不再去想什么是所谓的真实。我就去想我闺女念好,那个苦命的孩子。当年俺娘和俺妹妹兰妮劝我,抱个孩子来养吧,老了也有个照应,不至于孤苦一辈子。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她们的劝说。现在我竟后悔起当年的这个决定,让念好跟着我受了太多的苦,也让我到走的那天留下了一个恐怕不能合眼的牵挂。念好是兰妮在她婆家村子里一个曹姓人家抱来的孩子,从小跟着我过着没有娘的日子。俺娘和兰妮虽然特别疼她,但她终究是个没娘的孩子。稍大一点的时候她就会追着我问娘去哪里了,再大一点上了学,却有了不该属于她那个年纪该有的懂事,虽然再也不问我娘去哪里了,但在被同学嘲笑她是个没娘的孩子时,总难免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地掉眼泪。念好上完初中,我再没钱供她上高中,就让她跟着我三叔家的金菊妹子到了孟县,在一家私立医院里学着当护士。念好发了第一个月的工钱,给俺娘买了一双厚棉鞋,给俺买了一条水浒牌子的过滤嘴香烟和两瓶钢山牌子的大曲酒,那天俺娘到集上称了一斤猪肉,回来炒了几个菜,我喝醉了。后来念好在金菊的介绍下,嫁给了一个石镇的小伙子,两个人在孟县卖衣服,没过几年在城里买了房子,又有了孩子。念好日子过得好了,我好像也就没啥心事了。可惜俺娘没有等到念好成家那一天就走了,但我想她泉下有知也该欣慰了。

        住进这家养老院,我一点也不怪念好。是我在这山里待了一辈子了,住不惯城里的楼房,就像东山村我家的鸡一样,总是被圈在窝里是很不舒坦的。我一个人住在东山村的家里,念好和兰妮她们又不放心,还不都是我这脑溢血后遗症闹的么?穷家人得了富病,是注定看不起也看不好了的。可我的身体曾经是多么的强壮,上山打石头,下地种粮食,有使不完的劲,偏偏老了老了就不行了。那年春天,弟弟金东一家子搬到孟县开饭店去了,让我和俺娘搬到了他的院子来住。这里比起我的石头宅子,房子是水泥盖的,院子也宽敞了好多,门前是村里的大路,大路南边是个水渠,水渠南边是庄稼地。我和俺娘搬过来住了没多久,金东就托人捎信来说要卖掉院子里的几棵杨树。我白天找了村里的几个劳力帮忙杀树,晚上让俺娘做了几个菜请他们喝了顿酒,然后倒头睡个觉,没忙完的活第二天继续干。庄家人从来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天不亮我就起来了,想着在帮忙的劳力来之前,自家的活多干一点。我拿着斧头砍了一阵树枝后,觉得有些热了,就脱了褂子只穿着秋衣继续忙活。也不知怎的,我突然感觉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躺在什么地方,有时一会感觉眼前满是白色,好像在医院,有时一会感觉眼前那么熟悉,好像在家里,有时一会觉得自己回到小时候蹦蹦哒哒地踩着爹的影子跟着他走在山路上,有时一会觉得自己轻飘飘地想叫俺娘就是喊不出声来。后来等我意识清醒过来,已是过了大概二十天以后,俺娘哭干了眼泪,念好吓得不轻,亲戚们来了一趟又一趟,兰妮把送老的衣服都给我准备好了。好在我挺了过来,老天爷没有收我,让我再多伺候俺娘几年,让我把念好拉扯长大。哪怕是现在住进了养老院,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兄弟,能做的我都做了,我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我听到了鸡叫的声音,天快亮了。长长的一声叹息,我翻过身来,眼睛再次向天花板上望去。我看到天花板上有块干裂的地方,石灰有些脱落。我舔了舔嘴唇,发现自己口渴得难受。我从床上起来,到门口柜子上拿茶壶倒了杯水喝。突然想到那个看了一夜的洞,我便走到床边凑近了身子往上看。除了刚才那块不规整的干裂以外,竟什么都没有,就像这一夜思来想去的事情一样,是那么的虚无。我叫了夏道四一声,夏道四翻了翻身梦呓了一声,听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我没有再想着从他那得到答案,转身走到了窗前。

        打开窗户,清晨的山风吹来,一阵凉。我望去东山村的方向,晨霭中天边泛起一丝金黄,依稀可以看到通往村子的蜿蜒山路,就像俺娘哺育我时候的脐带,一直延续到生养我的土地上,竟是那么的不可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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