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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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从银行回来,晒得一脸通红。他诧异地说:“妈妈,你上班路上一棵树都没有了。”

他刚从国外回来。大学位于一座小镇,从照片看,古老安静,直觉除了驶过的汽车和路人的装束,大概和几百年前的样子差不多。听他说起,那里是一个旅游胜地,有着除伦敦外最贵的房子,街上常可遇见大明星。儿子每天经过罗马浴场去上课,市长的新年晚宴也在浴场里举办。他一身笔挺的黑色西服,端着红酒杯,蓬勃轩立于一池碧水前,身后是斑驳的土黄色墙壁,脚下的青色大方砖有些沉陷。池边条石残裂,廊柱昂立。

追风少年和古老遗迹相处得如此和谐,原来新可任由生发,旧却无需粉饰,破也不必弥补,才是最好留存。真正的旧做不出来,低调的奢华,嵌在骨子里。

古韵悠扬的建筑承载了许多,所有的见证、沉淀、守候,和青苔、藤萝、不知名的小虫一起,深深长进泥土里。矗立,是唯一的语言。它们原本共同属于这儿,任何剥离都是一种罪过。

而我们,为何变得这般容不下旧?对即使是初露端倪的沧桑和风雨痕迹,也欲除之而后快,就像介意一块不体面的疮疤,就像我们曾经耻于寒酸。

城里的树被移至远处,然后大兴土木筑屋搭桥,真个叫层楼叠榭蔚为壮观,尤其夜晚的通天璀璨,令头顶星河亦黯然失色。走在街上常常产生幻觉,依然不敢相信已置身如许繁华,完全不逊国际大都市的范儿,朴素如我真有些不合时宜了。

我们的富人,终于也有了资本追寻宁静。走远些,再远些,大山脚下,或者湖边,盖一些别致的笼子,彼此不能呼应。周末拖着疲惫的眼和肺,从城里移到车里,再把自己搁进另一个笼子,似乎就扑入大自然母亲的怀抱了。那株从城里移栽过来的树一直哗啦啦打着招呼,也当然没被认出来,它变得身拔叶茂,蓊蓊郁郁。

没有什么不对,沁凉的山风,满目的苍翠,渴望自由而貌似满足的心。只有一点,太新了。人和车,还有鸟笼一般的精舍,都簇新簇新的,像一组蹩脚的作品,出自缺乏美感的设计师。

太新了有错吗?好像没有,似乎是我太矫情,不该有的莫名不安和隐隐失落。

乡亲们搬了新家,还建房和洋房一样漂亮。人们越来越时尚,除了不识字的,稍年轻点的妇女都开上了车,而老一点的趁着还受得住舟车劳顿,海外也去过几回。他们常常感慨这辈子真是值了,那些早去阴间的人哪里享过此等福气。

一朝成为祖祖辈辈都渴望的城里人,而且手头有钱,乡亲们的幸福指数节节攀升。他们没有什么留恋与不舍,因为依然生活在这一方水土,只是土地变了模样。

我当然欣慰,而有时也会望着近在咫尺的西客站发呆,在脑海里搜寻从前的印迹。进站口正对的那条大路,前身可是条羊肠小道呢,下雨时泥泞得很,每次都是爹娘背我过去。候车大厅的位置应该是个小山坡,暑假我和堂兄弟们撒欢儿跑过。追兔子,吃各种他们说可以吃的野果和植物,也被筷子一般细的小蛇吓得鬼哭狼嚎。

都说中国人安土重迁,舍弃时往往也不带走一片云彩。村庄成片成片地消失了,城市半径越来越大,农民的孩子娶媳妇除了彩礼,还要把家安在县城。县城有条件的早早置换了红谷滩的房子,而省城中产阶级的眼光多投向北上广深,甚至远及海外,同样是因为孩子。

我有些后悔,没将拆迁前的小村庄定格住。同理,今天怀念起上班路上的那段绿荫,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了。

只希望高架桥完工后重新栽上一些树,最好自然生长,各有各的精气神,从这棵数到那棵,一路活泼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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